唐初诗人王杨卢骆并称很不靠谱,真正能够与王勃比肩而立的诗人,应该是刘希夷,字庭芝。不仅同一时代,庭芝只比子安小一岁,而且彼此才华之高堪比伯仲。《红楼梦》第二回说及贾宝玉来历时,刘庭芝名列嵇康、阮籍、唐明皇、宋徽宗、温飞卿、米南宫诸多名流之间。很奇怪这两位天才从未谋面,借用古龙武侠小说作比,王勃有如雍容高贵的世家子弟李寻欢,刘希夷就像出手凌厉的少年浪子阿飞;才华盖世,天下无匹。但又或许正是因为才气太盛,二位全都没能活过三十岁。
约如王勃从古老的经书堆里挥剑而出,刘希夷仿佛来自《诗经》年代,其纷纷扬扬的诗篇,宛如国风新咏。“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相和歌辞·江南曲八首》)爱得清新,怨得坦荡。
再看“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春女行》)前句道尽愁肠,后句画活丽人,尽管仅止于身影。尚有描绘花容月貌者如斯:“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相和歌辞·采桑》)王安石诗及王昭君时曾说:“意态由来画不成”,那一定是没有读过刘希夷的《代秦女赠行人》:“今朝喜鹊傍人飞,应是狂夫走马归。遥想行歌共游乐,迎前含笑著春衣。”意态生动,顾盼神飞。就算《诗经》当年的风诗诸家再世,也未必能够写得更加出色。
倘若仅止于有如此柔肠,刘希夷还不算如何盖世。当他笔锋一转,投向军旅,顿时换了一副模样,“平生怀伏剑,慷慨既投笔。”(《从军行》)激越豪放,气度非凡。在《将军行》里,一句“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劈面而来,端的是刀削斧切,直令人联想阿飞一剑封喉般的凌厉。如此清爽,有类汉末李膺,亦近魏晋嵇康。
饶有意味的是,刘希夷的《孤松篇》,恰好就是嵇康式人物的逼真写照。既有遗世独立的高标:“独有南涧松,不叹东流水”;又有刚直不阿的威严:“青青好颜色,落落任孤直。群树遥相望,众草不敢逼”。世传刘希夷最终遭人暗算。不管是因为一联诗句,还是其他缘由;亦不管凶手是其舅舅宋之问,还是其他什么人;这桩悬案本身如同一个隐喻:高洁的孤松无法存活于污浊的人间。且不说其人其事其才,即便是如此这般的诗句,都会令世人不知所措。吓倒胆小的,吓坏世故的。
刘希夷留存于世的诗作只有三十几首,其中最为著名的无疑是那首足以与王勃《滕王阁序》一较高下的《代悲白头翁》,两者堪称唐代文学双璧。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倘若读者觉得此作似曾相识,那么不妨提醒一下,《红楼梦》里诗魂林黛玉的诸多歌行,《葬花词》、《桃花行》等等,皆源自这首惊世名作。其中最为瞩目的一联便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据说作者就是因为这一联诗句丧命的。世人争夺权力、财富、美人、江山,不足为奇,为一联诗句而夺人性命,不得不说是千古奇观。
世人习惯了一提及唐诗便是李白、杜甫,称之为盛唐景观。殊不知,唐初的王子安、刘庭芝才是唐诗的元气所在。两位天才皆溯源上古元初,子安遥接先秦诸子的充沛文气,庭芝承继《诗经》国风的天然无邪。两大天才犹如两个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地疾行而过,留下一地汉语诗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