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眸改革开放发轫的1978年,心里仍是暖暖的感觉。因为作为高考恢复后首届高中应届毕业生,我们的命运在那一年被幸运地改变了。然而当年的我并无此感,却是懵懵懂懂地跨入“1978”门槛的。
那时候仍实行春季招生,一进1月我将高中毕业。记得班里的气氛忽然紧张而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同学忙着相约到小城唯一的工农兵照像馆留影,连平素相互并不热络,此时也亲近了许多,绞尽脑汁在预赠的塑皮日记本或寸照上写下热烈寄语。照完毕业大合影,往日拥挤的教室倏然清冷,剩下为数不多的我们准备迎考。
我的高中两年正好横跨两个时期。高一的“1976”,国家失去三位伟人,天降陨石,“四五”清明,唐山大地震,十月除“四害”。我们在说是“半工半读”,其实是无休止的劳动中度过一个个难忘的历史时刻。高二“1977”赶上“拨乱反正”。开学后方知班主任换了,我们原在一楼的教室也换到了二楼。第一次见到操着浓重唐山口音的新班主任刘老师,是在班会上。刘老师约四十岁,身着中式对襟灰色夹袄,眼睛不大却极锐利。忽然想起之前见过他,一个人猫着腰在学校外墙书写大字标语,这倒引起当时喜欢美术的我的兴趣,希望以后写字画画儿能得到老师的指导。我的小确幸很快便被刘老师犀利的话锋斩断了。
我对高二记忆尤深的有两个,一个是刘老师的热嘲冷讽:“你们要考上大学,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不学文化,骂大街,揍(就)是小流氓!”唐山口音总是将句尾音挑得很长,似要把他所深恶的粘染在我们身上的痞气拎高亮相,而后隔窗掷去。是呵,小学初中号召“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强调“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和“小流氓”有何两样。另一个就是老师们的敬业。那一任老师的敬业如今想来仍心中暖暖,历历在目。刘老师兼任数学课。我们这一届高中生,说是高中其实从初中起便不怎么上课了,几乎天天劳动,各门知识能压缩就压缩,直到只剩政文(政治与语文课合并)。面对着这一群“新文盲”,没有课本,老师便找来自己上大学时的旧课本,从初中代数的“有理数”开始给我们补,刻篇子、印习题、加课时,甚至晚自习也泡在教室里,大约用了大半年时间才将初中的“初等代数、平面几何”课补完。刘老师的板书很有特点,他讲几何画图形向来不用圆规,手执粉笔在黑板上顺势一旋便是一个标准的圆,然后转身面向我们开讲,往往这是他一天中最恣情快意的时刻。富有朝气的北师大高材生陈老师教语文,他朗读课文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几乎可与中央电台播音员媲美;归纳段意甚至押着韵脚,读来朗朗上口。错别字是我们最令人头疼的顽症,为此陈老师没少费心思。他细致地将学生们作文中出现的错别字分门归类,用毛笔以正楷样式分色书写在大幅白纸上,贴了满满一楼道,红色为正确,黑色为错误。我在那时才知道同样“大”在上的“夺”与“奇”字,写法竟很不一样。
春节一过,我们便被要求吃住在学校,从校务处的仓库抱来干草帘子铺在楼前瓦房的地上,再铺上苇席便是床铺。由此开始紧张的约计5个多月的高考备战。
我的备考一直没有进入状态。当时,热爱文学的我不假思索选择文科,并未察觉喜欢我的老师流露出一丝惜叹。陈老师不再教语文,而改教理科班的物理。刘老师继续教我们数学,并担任文科班班主任。分班后才发现,程度好的同学大都到了理科班,文科班稀稀拉拉十几人,多为数理化成绩不好者。人少气场便小,那边上课掌声雷动,回应贯耳,这边上课鸦雀无音,只有刘老师孤单的夹带烦怒的讲授。仍然没有教材,全凭老师们精心刻印的篇子。更出乎意料的是,政治和历史两科老师先后病倒,都请了长假,学校也未及时安排其他老师接任。故而每至两科上课,则由我拿着老师准备好的备课讲义,一字不差、密密麻麻地抄写在大黑板上,课后再抄写到自己的笔记本上。如此一直延持到临考前。我想,学校大概对文科班的我们不抱希望了。
考在七月,1978年的夏天异常酷热炙烤。我不幸得了沙眼,两眼如沙砾在内,奇痒难受,恨不得手指抠将进去。一天晚上,我真的难以坚持,只好到刘老师办公室请假,想回家休息。刘老师见状,虽然点头同意,却一脸的无奈,临出门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似在说:文科班完喽!
我赌了气,并没有回家,而在宿舍里眯糊了一晚……
高考如期而至,我还算正常发挥。考后到刘老师家估分,没想到我最怵的数学竟作对了两道几何大分题。更没想到平日最优的语文意外失利,竟输在最擅长的作文上。分数下来后,理科班高分得中6人,文科班仅我一人勉强入选。
我不抱希望地填写志愿、参加体检,而后便选择了复读。或许,此次高考学校意识到了些什么,新一届文科班老师选优配强,阵容齐整。校长亲授英语,语文由窦老师担任。窦老师约三十多岁,齐耳短发,举止端庄,气质优雅。她讲《将相和》和《赤壁之战》时,背着手站在讲台,不点课题,先以舒缓温润的语调,绘声绘色地讲述激荡千年的历史风云,很快地将我们带入规定情境,再以简言扼要的板书评析。一堂课下来,让人意犹未尽,回味悠深。
当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复读中时,意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本省师大扩招的专科班。如今得知,1978年全国参加高考610万人,录取40.2万人,录取率7%,较恢复高考的1977年录取率提高了两个百分点。我大约就是那新增百分点里面的人吧。
顾念父母亲年纪大,以及“被录取不报到者第二年取消报考资格”之明规,我决定前往报到。于是,怀着满腹不甘与不舍回到学校,与敬爱的老师告别。一向直言坦率的刘老师顿足抱撼,无语以答,他的爱人也是我复读时的数学老师,在一旁对我好言安慰。与窦老师告别时,我忽然想起作文本没有拿到。复读时每次作文课,窦老师总会选一篇作文堂上朗读,而我的作文常被选中,作文本也常被传来借去。现在想来,那个时刻找那个作文本还有何意义呢?
1978年11月25日,母亲将我送到学校。我是全校唯一由家长送来上学的新生,也是全校年龄最小的一个,年仅15岁。全班40人中应届毕业生仅6人,被戏谑为“小屁孩”。其他皆为长我们20多岁的“老三届”毕业生,有工人,有农民,有知青,有支部书记,有车间主任,有的还是师生,是时代让相隔十余年的人侪为同窗,相聚一堂,置身仓促与简陋中饥餐知识,找寻青春,也让年少的我们瞬间长大,走向成熟。许多年后,当提起高考恢复的前三届,人们总说那时的“大专”含金量高,相当或胜于今日的“本一”。我想何止于此,太多的感慨与感恩都尽在不言中。
作者简介
笔名:云闽,姓名:胡昆平。河北省沙河市人。爱好写作,近年有散文作品见诸报刊网媒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