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山上的杨梅红似火。它们火红的炽烈奔放,它们火红的娇艳欲滴。杨梅的火红,如骄阳点燃了大地,大地顿时变得一片灼热,滚滚热浪吹拂的薄袂飘飘。杨梅的娇艳,惹得天上的云彩都垂下了涎,化作一场雨,一滴滴的雨珠,狠狠地对着它们又是亲又是啄的。
这场雨一下就是好几日,缠绵而忧伤。人们就给这场雨取了一个美丽而伤感的名字--梅雨。
每逢梅雨时节,家乡乍雨还阳的山野里,薄雾缭绕,水汽氤氲,两手朝空一拍,能迸出水。
山间小路的脚印深着哟!深深的脚印有的朝向山间,有的指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脚印里还装着一洼一洼深深的水。
可火红的杨梅,撩人也不等人啊!
小时候的我,每在这个季节里,就跟着哥哥、姐姐们跋山“涉水”采摘杨梅去了。
家乡的“大钟山”上长着不少野生杨梅,它们夹杂在各种草木间,东几棵、西一撮。高大的树身,紧凑的树冠,翠绿的树叶,特别是那些只长叶不结果的雄杨梅树,叶子绿的发青,特别好认。
“哇,这棵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
“那这棵是我看到的,是我的。”
我们争先恐后的叽叽喳喳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也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鸟儿。
我们各据一棵挂满火红杨梅的野杨梅树,爬上树干,攀上枝头,挑着最火红的杨梅,迫不及待地朝着嘴里送。于是,齿白涎红,甘回津生,十指染丹。
正当吃得欢畅时,哥哥突然喊停下。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秘诀,说是杨梅吃多了易上火,喉咙会肿起来,但如果把籽一起吞下去,火就会消了。
哥哥说得一本正经,我和姐姐们深信不疑,嚼都不嚼,一咕噜,就把整个的杨梅一个个囫囵地吞下去了。
吃到撑肠拄腹后,我们才把杨梅往竹篓里堆,这是奶奶、父亲、母亲和叔叔他们口中应有的呀。
父亲特别喜欢吃杨梅,每当吃着我们采来的野生杨梅时,他就会说:“嗯,你们采得杨梅很好吃。”
我们饕餮野生杨梅后的第二天,如常地欢呼雀跃,引吭高歌。是吞了杨梅籽确保了我们喉咙安然无恙吗?其实,小时候的我们,如同刚出朝霞的太阳,气血通泰,哪来的火气?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离家乡越来越远,就不再亲近山中火红的杨梅了。直到儿子上了幼儿园的时候,农家乐采摘在城市里时兴起来。为了让儿子接触大自然,有时我也跟着亲友,跑到郊区的果园里体验采摘杨梅。
农家乐果园坚硬的水泥路上,哪有昔日粗犷的脚印。汽车甚至可以直接开到杨梅树旁,女士们穿着高跟鞋,男士穿着锃亮的皮鞋,接过果园统一配发的塑料篮子,便可过一把采杨梅的瘾了。
人工栽培的杨梅是杂交种,长得矮小,树冠在人工的拉撑和修剪下,顺从地向四周铺展,像是个举着双手的俘虏。大人们只要站在树冠边上,伸手就可到达任意的枝头采摘。儿子个头虽小,但他钻进树下,伸出小手,也能采到不少杨梅,看到手中的战利品,儿子兴奋的手舞足蹈。
这些人工栽培的杨梅红得发紫,果粒虽大而甜。但我总觉和我小时候大钟山上采的野杨梅比,它们既少了酸味,更没了野香味。即使泡上盐巴,说是能降杨梅的“火气”,但我现在经常熬夜加班,压力下还起了些焦虑,即使天天泡着甘草,喝着“王老吉”,仍然不时地患上咽炎、口腔溃疡等上火症。所以,对这些红得发紫的杨梅,我也只能多看少吃。
而到了晚年的父亲,对杨梅的喜好却与日俱增。外乡的姨夫也栽培了杂交杨梅,得知父亲这一喜好后,每年都会采一些送给他吃。而我们从城里去看望父亲时,从买时宜的杨梅起,再买保鲜冷藏的杨梅,直到杨梅在市场销声匿迹为止。因杨梅不耐贮,其实这个时间段也不长。
父亲吃了时宜的杨梅,再吃保鲜冷藏的杨梅。每次吃着这些人工栽培的杨梅,他总会发出感慨:“这么贵的杨梅,还不如你们小时候在大钟山上采得好吃呢!”
吃到连人工栽培的杨梅都彻底断货的时候,父亲不禁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声:“要等明年喽!”
吃大钟山上的野生红杨梅成了父亲的一个念想,我们每次回家也来去匆匆,在他身边逗留的时间短暂。用父亲半开玩笑、半无奈地说,我们每次只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父亲看着我们“晃”了几年后的,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季节里和我们永别了,他没能吃上最后一年的红杨梅。那年六月,看到山上杨梅树上“枝头鹤顶丹”时,我就特别想念父亲,特别想听父亲“这么贵的杨梅,还不如你们小时候……”这句话,特别遗憾没能上大钟山为父亲采一次火红的野生杨梅。
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我和哥哥们一起从大钟山上挖了两棵野杨梅树,种在他的墓旁。这个六月,它们结出了火红的野生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