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上,国有殇
——敬访松山战役遗址
月如钩
从云南省保山市龙陵县东行不远,就到松山。它系高黎贡山山脉,雄踞怒江西岸,山顶海拔2200米,山势险峻,峰壑诡谲,沟渠交错,地形十分复杂,是滇缅公路的咽喉要道,素有“直布罗陀”之称,也被叫做“东方的马其诺防线”。现在的松山战役遗址,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保存最为完整的战场遗址之一,具有重大历史文化价值,承载着中华民族的苦难记忆。
但在此之前,我对这些却一无所知。
当我第一次走近它时,只看到绝壁千仞,山谷万丈,沟壑纵横,怪石嶙峋,蓝天白云,松林蓊郁,植被茂密,野花点缀。
看着这幽美寂静的荒林幽谷,谁能想到,它曾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与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抗日战场?
我依稀听说过中国远征军,知道他们入缅作战失利,有极少数人从野人山奇迹般生还。但,正规的史料却鲜有详细记载。松山之役我就更无从知晓了。
由于日寇控制了中国沿海所有的进出港,为了打通补给线,1942年中国远征军,在以美国为首的国际反法西斯联盟的支援下,首次入缅作战失利。但中国军人的顽强斗志,举世震惊。日军沿滇缅公路,长驱直入至惠通桥被阻后,在松山修建了坚固的准要塞式防御工事。中国远征军于1944年6月4日进攻松山,发起十次总攻,以伤亡7763人的代价,全歼据守的1300名日军。中日双方的伤亡比率高达6.2:1,“惨胜”!用血肉之躯,捍卫着自己的生命线。松山之战,不仅仅是抗日战争滇西缅北战役中重要组成部分,更将战线外推,打破滇西战役僵局,同时,拉开了中国大反攻序幕。在中国抗日史上,留下了惨烈而辉煌的一笔。
沿着参观路线,高大的松树昂首向天,繁茂的蕨类植物和藤蔓,仍然掩盖不了炮犁火耕的痕迹:地堡、战壕、猫耳洞、单兵坑等随地可见,脚下全是掩体、交通壕、暗堡、弹坑,抬头是悬挂于树的老照片和文字说明。在观景台远眺,对面就是著名的滇缅公路,又称史迪威公路,脚下就是怒江天堑,江边就是惠通桥——国际反法西斯阵营,援助中国战略物资的唯一陆上通道……
遗址已然静止在历史的硝烟中;但所呈现的画面,足可动天地、泣鬼神!
松山的顶峰,如今只留下两个巨大的爆破坑,和掘进的地道痕迹。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导游,用着我完全陌生的军事术语,一路讲解着工事结构、武器装备、双方将领等等,我心惊肉跳地看着一处处标志说明牌、遗址说明碑、坑道作业遗迹及大爆炸坑。“整团、整营的人打光了,有一个连只剩两名士兵……不可多得的战将钟彬军长被蒋介石送上了军事法庭,改由何绍周将军部从滚龙坡侧击,爆破子高地坑道即由此处往前开挖,由于敌堡坚固如铜墙铁壁,使用飞机、重炮、敢死队爆破均不奏效。最后,中国远征军决定采取坑道作业。工兵轮班在敌堡下方开凿两条隧道,填入3吨炸药,于8月20日上午9时引爆,将整个山顶炸坍……”
讲解员在叙述拿下子高地(松山有日军命名的子丑寅卯四大高地)的过程,我又读到一处文字说明:“……过后清理战场,敌我双方缠斗撕咬,死在一起的士兵就有62对,阵地上被咬掉的耳朵、被抠出的眼珠和被扯出的肠子随处可见,除了尸体还是尸体,后人将此山头改名为‘肉搏山’”。
据说松山工事被摧毁当天,日本东京广播电台播放哀乐,声称:“松山守军全员玉碎!”
是的,此次战役是中国抗日战场首次获得胜利的攻坚战,是中国战略反攻阶段“转折点”之战,也是中国军队首次歼灭一个日军建制联队(团)的战役、日军在亚洲战场的第一个所谓“玉碎”战。日本天皇亲授的联队军旗被毁,旗冠深埋地下,113联队不复存在,成为日军在中国战场上首次遗留上千具遗骸,迄今无法收殓的败仗(亡灵无法回归靖国神社)。
我看看手机,今天正好是8月20日,整整75年过去了。
75年前那场战役的血腥味缭绕不散。而作为中国人的我、曾经的学校老师,却在75年后,才知道有这样一次足以垂范华夏民族的忠烈勇猛之战。
我感到羞愧!我们愧对自己的先烈!
松山遗址,在抗战后的1947年修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遗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几乎毁坏殆尽。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又开始收集散失在民间的遗物,重新复建。
从松山顶上的爆炸坑沿着木制栈道下来,年轻的导游指点给我看一处碑体残缺字迹模糊的墓碑。它是一块国军103师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所有阵亡者的姓名,但上世纪60年代,这个公墓被彻底摧毁,刻有英烈姓名的墓碑,先是被人砸成两截,然后被抬到小学里做石阶,被人无数次地踩过之后,上面的名字日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然后,导游让我拍摄“见证树”。这棵枝叶舒展的榕树,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它是松山上幸存的三棵古树之一。难以想象,血战的山头一片焦土,它的肢体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孔,被毁掉一半以后还能顽强地活下来,带着难以愈合的伤口,见证那段烽火岁月,走向重生。
走过阵亡将士墓碑、走过见证树,踏着象征松山战役激战96天的96级台阶,就到了海拔高度正好和松山主峰等高的松山抗战纪念碑。纪念碑的下方,就是被称为现代兵马俑的气势恢弘的中国远征军雕塑群。402名远征军将士以无比震撼的姿势,面朝他们浴血战斗的主峰方向列阵。
卡夫卡说:“坟墓是温暖的睡袋,而生活却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对于中国远征军来说,战场上腥风血雨的战争岁月比“寒冷的冬夜”更让人痛苦,而那些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军人,也需要找到“温暖的睡袋”。这个雕塑群,就是他们的栖息所,他们的集结地,他们的战友会,他们的归宿处。我眼含热泪,怀着崇敬与肃穆,缓缓走过士兵俑、跪射俑、炮兵俑、驭手俑、女兵俑、娃娃兵俑、战马俑、战车俑、将军俑、老兵俑、驻印军俑、盟军俑十二个方阵。那些穿草鞋的兵士,那围着干粮袋背着挂包和茶水杠的娃娃兵,那持枪跪射的军人,那手握炮筒的青年、那勇敢走出野人山的老兵,那威风凛凛的将军队伍……宋希濂、戴安澜、孙立人、卫立煌、杜聿明……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美国人陈纳德、史迪威……更是世界军人的楷模。为付心德、刘桂英、鲍直才、徐本祯等28位这些当年老兵塑像时,他们已近耄耋之年,这些健在又在陆续离世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他们身穿大衣,双手插在衣袋中,头部微低,脸上写满了沧桑——这是迟到的关怀和对中国抗战的深刻理解。在他们抛洒热血的地方,我洒下热泪;在他们长存英灵的地方,我献上敬仰!
但我的疑问并不止于此:我为砸断后践踏模糊的碑文痛彻心扉。我为一直想回家、而不能回家,最终裹尸异国的当年远征军老兵,问一句:为什么!?
情何以堪!大悲无泪!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松山战役,是一条路,一座桥,一条江,一座山,串起的是悲壮的历史记忆,是鲜血浸染,正气浩然的英雄史诗。
青山埋忠骨,英灵壮山川。远远望去,滇缅公路逶迤在怒江之滨,近处瞻仰,血沃青松沉默于苍穹之下。长眠在松山的优秀儿女,他们化作山脉,化作青松,活在千千万万人的心里!
我愿为之长歌——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