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的 坠 落 (小说)
文/黄红英(云南)
若不是十年前的那场风波,或许他们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直至终老。可是事不如人才是真正的生活,也或许生活的颠沛流离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在我的家乡,村子叫做寨子,我的家乡小竹寨,那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山寨,闭塞的交通,封闭的信息,愚昧的山民,简直没有一点与社会现代化挂钩的东西。
思会姐和青喜哥结婚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好不热闹,而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母亲怕我冲撞了喜神,硬把我锁在了家里。我虽心恨得牙痒痒,但也毫无办法。
思会姐和青喜哥婚后的日子煞是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勤勤恳恳,不久便成了村里的“模范夫妻”。他们也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更幸福的生活。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有时候很容易得到但更容易失去。两年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大吵了一架,甚至还轰动了全村。据说是因会婚后思会姐一直没怀上小孩,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对青喜哥发起了进攻,在他们认为已经结婚两年了还没有娃,那是绝对不行的。为此,青喜哥受不了村里人的奚落,便骂思会姐是不会生蛋的母鸡,和公鸡有什么区别?他们之间的战争从此拉开了戏幕。
其实,思会姐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也是后来听母亲说的。两年内她也曾为自己怀不上孩子而着急,她怎么会不知道村里人的性子,她曾悄悄的让吴神婆给她看过,吴神婆说她上辈子打死了一条刚出生的蛇,那条蛇的怨气太重,恐怕她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但要怀孩子也不是不可能,那就是吴神婆作法赶走她身上的怨气,不过要一笔钱。思会姐一直没告诉金青喜哥这件事,但从那以后她经常半夜起来给蛇烧纸钱,祈祷,希望有召一日奇迹会发生,然而奇迹是发生了,只是不是她意料中的。
思会姐和喜哥仍然没完没了吵吵闹闹的过着日子,昔日宁静,和谐,模范夫妻的家早已不复存在。三年很快过去了,思会姐的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过,我看到思会姐仿佛老了许多,才二十八岁的人仿佛三十八岁,青喜哥揍老婆也成了习惯,也可能揍得累了,整日沉默寡言。我经常看到他头发蓬松的蹲在墙角,裤脚卷得老高,枯瘦的手指不停的弹着烟灰。我还看到他的中指被烟熏得焦黄,他在那里吞云吐雾,他经常一口气把一只烟吸到只剩一截烟屁股。也抽出了他的技法纯熟与心狠手辣。即便如此,但金青喜从来没想过要和思会姐离婚,即使思会姐自愿提出他也不同意,或许他是爱思会姐的,也或许他只是爱一种习惯,其实在他每次打了会姐之后,他也会后悔,自责,但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也一直活在矛盾痛苦里。还有一个他不离婚的原因就是村里的人绝对认为离婚是不可理喻的,那是要招人笑话几辈子的事,或许这 就是农民,很多理所当然的东西他们觉得不可理喻,很多不可理喻的东西他们又觉得理所当然。
又一年过去了,看到和自己同龄人的小孩都可以帮忙做家务了,思会姐似乎达到了崩溃的边沿。她决定把当年吴神婆说的话告诉青喜哥,也就在她说完的时候,“啪”的一巴掌又落在了她的脸上。他打思会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这件事,青喜哥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亲自把吴神婆接到家里,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她,最后请她给勤会姐“跳大神”施法,赶除思会姐身上的怨气。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思会姐到家里去请母亲帮忙,我也想去,母亲起先不让 ,后来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母亲终于同意带我一起去了,一到思会姐家,我差点以为真的遇到了“白无常”,吴神婆的脸涂得比白无常还恐怖,我猜她肯定是用石灰涂的,效果绝对不比现在的化妆粉差。我看到她有一双超小的脚,我想她的脚肯定是我这辈子见到最小的一双,七十多岁的人仍然神采奕奕。她手里握一把桃木剑桃,双眼紧闭,仿佛自己真是一个女巫,母亲和青喜个准备一只大红公鸡,一碗水,一把椅子,纸钱,用斗专满的五谷。
十一点一到,跳大神的工作便开始了,吴神婆用灶灰把思会姐的脸涂得乌七 八黑,只剩两只眼睛还在转。然后再用绳子把四会姐绑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画了一张符贴在勤会姐的肚子上,吴神婆便开始工作了。她先屏气凝神,双眼紧闭,嘴巴紧闭,我甚至听到了她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的声音。一会后,她掂着小脚,围着勤会姐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呜哩哇啦,全是我听不懂的语言,莫非她真的在说巫语?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吴神婆累得大汉淋漓,转圈的速度稍微慢了些。最后,我看她操起桃木剑以最快的速度刺向思会姐的肚子,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思会姐安然无恙,可是大红公鸡却鲜血淋漓的躺在地上。我想她真的是女巫吗?我明明看到她把剑刺向思会姐肚子的,怎么会没事呢?这个问题是我至今仍想不通的。吴神婆让青喜哥把纸钱烧在装满水的碗里,再把思会姐肚子上的那张符也取下来烧成灰和纸钱灰放在一个碗里。最后吴神婆端起那碗让人恶心的灰水走到思会姐面前,让她把那碗灰水喝下去,我看到勤会姐的脸扭曲得几乎变形,加上先前涂的灶灰更是狰狞可怕。她想哭但又不能哭,她想不喝,可她看到青喜哥那期盼的眼神,仿佛只要喝了那碗恶心的灰水就可以怀上孩子一样的兴奋,思会姐闭上了眼睛,接过碗一口气喝得一滴不剩,思会姐也几乎同时流出了眼泪,我看到金鱼哥放心的笑了。最后,吴神婆用一块不知画满了什么文字的红布,把斗里的五谷挑了一些放在红布里包起来,让思会姐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面,说是驱邪用的,还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符让青喜哥贴在家里的每道门框上,最后一张让思会姐随身带着。
“跳大神”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大家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大红公鸡被拔了毛洗净扔进了锅里,因吴神婆要吃完肉才离开,我由于长期的精神紧张状态最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便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根用红线窜着的符,我吓了一跳:“妈!”我大叫。母亲告诉我是她求吴神婆给我画的,带在身上可以驱邪避鬼,是保佑我的。晚上,我偷偷的把它放进了我的秘密收藏室,脖子上只留下一根红线,目的是为了逃避母亲的检查,还好母亲每次只要一看到那根红线就以为我带在身上,两年后,那根红线终于断了,家里的事也越来越忙,母亲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个月过去了,青喜哥在兴奋中等待;两个月过去了,青喜哥在焦虑中期待;三个月过去了,青喜哥在急躁中等待;四个月过去了,青喜哥在失望总等待;五个月去过去了,青喜哥在绝望中期待;半年过去了,青喜哥在等待中绝望!思会姐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青喜哥逢人便说吴神婆是骗子,骗吃了他家的大红公鸡和两百块钱。思会姐更加沉默了,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她都开心得不得了,总要摸摸他的头,拉拉他的小手,还经常带到家里给他们做好吃的,但这些小孩回家后总要被骂甚至挨打,后来尽管小孩子们很怀念。思会姐做的吃食,但也不得不避而远之。
时间过得真是飞快,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货,我也兴奋得在家里跳出跳进,终于可以穿新衣服了。母亲炸了一大碗酥肉让我给思会家送去,我端起跑出了大门,我在思会姐家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应我,我听到 从屋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推门而入,只见思会姐头发蓬乱的坐在地上,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好似刚被鬼子扫荡过。我放下酥肉逃也似的跑回家里,把我看到一切告诉了母亲,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出门了。后来听母亲说,思会姐下定决心要和青喜哥离婚了,她不想害了自己同时也不想害了青喜哥,她更不想让青喜哥家绝了后,青喜哥是家里的独子,他的母亲在她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于是思会姐装洒疯洒泼,希望青哥同意,但我所了解的青喜个是打死他也不会同意的,就这样闹了一早上,最后累了夫妻两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后来,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他们共同商策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后来这个阴谋还被实行,或许这个阴谋也是一场笑话。
就在那个晚上,他们想到了一个可以让思会姐和青喜哥即不离婚又可以让有孩子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弱智但又身体健康的女人来代替思会姐生个孩子,这个孩子由思会姐来抚养,当然连弱智女人一起养。元宵一过,在邻村人的接受下,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女人。当思会姐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的表情好像刚怀孕的少妇一样的兴奋,事情很快定了下来。弱智女人三十五岁,家里人养了她这么多年,早就厌烦了,如今有人要,巴不得快点带走她。五天后,青喜哥请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带了一笔钱到弱智女人家接亲去了,这次的迎亲显得很凄凉,总共还没十个人去,因为弱智女人娘家并没有打发什么嫁妆,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喜糖。只有弱智女人身上还可以看出一点喜气,因为她穿了一身火红的衣服,甚至连鞋子都是红的,她的娘家还真好,给她准备了一套嫁衣,或许那套红嫁衣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穿过的一套新衣服吧!因为她到死那天穿的都是那套红嫁衣。
村里的小孩叫着,跳着,青喜讨小老婆回来了,大家快来看啊!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我也赶去凑热闹,思会姐坐在堂屋中间,喜笑颜开,等待着那个即将代替她生孩子的弱智女子人。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并自觉的从中间让开了一条路,我在老远就看到了青喜哥他走在最前面,跟着他的是弱智女人。一身扎眼的火红,她走路摇摇晃晃, 把头压得很低,双手交握着放在前面,仿佛她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终于挪进了家门,思会姐给弱智女人让了座位,笑眯眯的拉着她的手。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听母亲说,弱智女人叫玉莲,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无法把她的名字与她本人联系起来。她长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头,四肢却只跟十多岁的小孩差不多,她的头发锅盖似的贴在头皮上,颧骨突得老高,两只眼睛更是大得出奇,扑闪扑闪活像一个火红的大猩猩。她坐在那里,两只眼睛怯生生的观察着周围的人。她甚至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看着她,甚至更不知道她的命运也将从此改变。
母亲和几个婶婶一起帮思会姐烧了几桌子菜,请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和以前去迎亲的人吃了一顿。人们谈笑风生,酒足饭饱,人群渐渐散去,就这样算是给玉莲办了一场喜事吧!从此青喜哥成村里唯一一个公开有两老婆的男人。
思会姐搬出了主卧房,到偏屋去住了,玉莲代替了她的位置,思会姐整日忙里忙外。为了给玉莲加强营养,她把家里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和腊肉都拿了出来,玉莲不会说话,连耳朵也不好使,但看到好吃的时候,她的反应特快,那一刻绝对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一个弱智。一个月后,玉莲比来的时候白了胖了好多,可是思会姐竟然发现玉莲还来月事,这事对思会姐的打击可不小,对玉莲的热情也慢慢减退了些。
转眼到了三月份,全村的人都开始忙于农活,青喜哥和思会姐也如此。他们每天给玉莲安排好吃的便出门做活了,玉莲在生活上都不能自理,时间久了,思会姐难免心生厌恨,经常骂青喜哥和玉莲,玉莲虽听不懂思会姐说什么,可当她看到思会姐黑着脸的时候,便会悄悄的退出家门。
时间总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溜走,人总是自私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部分都是建立在利益上。思会姐对玉莲的好当然也是有目的的,可一旦有一天玉莲对她豪无利益可言的时候,那么她会改变,要么和她反目成仇,要么漠不关心。思会姐是好人,她选择了后者,还有对待弱智也用不着反目成仇。因为一年过去了,玉莲的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过,青喜哥和思会姐都绝望了,这样的结局似乎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感觉又好似在情理之中。从此,玉莲成了人们排遣的对象,大家都指责她。有人说:“弱智也就算了,还连个娃都怀不了,活着做什么?”也有人说:“真是亏了,养了一年,什么也没得到,赶走她算了!”又有人说:“思会姐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一点也不争气,回报一下人家呢?”“唉!真是葬德啊!”总之没有一个人不指责玉莲而同情思会姐的。
玉莲成了村里的第一个流浪人,虽然思会姐他们并没有把她赶出家门,只是不再管玉莲的吃喝,当他们下地做活的时候,即便有米有盐玉莲也不会做,于是她找不到熟的东西便吃生的,生包谷,生洋芋,生麦子,玉莲过回了原始祖先的生活,很快的,她又瘦了下来,这次是又黑又瘦,更像一个大猩猩了,人一旦饿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玉莲也是人,这一本性是不会变的。又一次我去村头的井边担水,我看到玉莲坐在井边的石头上,目光呆滞,嘴里不停流着涎水,我猜她是被饿的,因为路边走过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半包饼干,玉莲在那一刻的反应是极快的,她迅速抢过那半包饼干,一把全塞进了嘴里,我看到她的那双手 ,很小,很脏,指甲很长,我看她好像被噎着了忙给她递过去半瓢水,她看了我一眼,接过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完了。她把瓢还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流出两滴晶莹的泪珠,嘴里呜呜啊啊不知在说着什么,我回家后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母亲虽同情玉莲,但仍把玉莲刚刚喝过水的瓢仔细的洗了三四遍。
玉莲就这样在外面游荡了一个月了,村里的小孩见了她都老远的仍石子,棍子,吐口水,有时小孩们用一截啃完了包谷棒子去逗她,有时用霉烂了的洋芋去逗她,有时用苦瓜去哄她,总之在那一月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充分发挥了各自的聪明才智,把一切可以用来捉弄人的手段都想了出来, 并都用在了玉莲的身上。
玉莲终于病倒了,思会姐不愿花钱给她看病,随便找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买的药给她吃了便不再过问,就这样拖了一个星期,玉莲的病不断加重,她不出去抢小孩子们的东西吃了,她饿了也不再吃生东西了,她也不再被人们捉弄了。听母亲说,玉莲只能在床上躺着了,玉莲呼吸都困难了,玉莲水都喝不下去了,终于在一雨夜,母亲在大半夜的被勤会姐叫了去,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第二天早上,母亲告诉我玉莲死了,我觉得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所有我一点也不惊讶。
玉莲的死对于思会姐家来说,是一件大事,是一件丧事,也是一件喜事。人们认为应该把玉莲的死讯通知她的娘家人,玉莲死了三天了,她娘家的人还没来,第四天了,玉莲的娘家人还没来,第五天了,人们说玉莲的娘家人不会来了。于是,勤会姐他们决定给玉莲办一场风光光的丧事,宴请了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人们谈笑风生,热闹非凡,酒足饭饱,最后热热闹闹的把玉莲下葬了。
一个月后,有人说玉莲死了真是活该,谁叫她那么没用。
两个月后,有人说,其实玉莲死得蛮可怜的,死了连家人都不来看一眼。
三个月后,偶尔有人提起玉莲。
五个月后,玉莲从此从村里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对于那件事,我一直认为母亲也是帮凶,因为那个雨夜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又进行了什么阴谋。玉莲的死是理所当然还是一个意外。虽然事隔多年,每每想起,我还是不尽遗憾,或许玉莲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我又看到思会姐了,她的白发更多了,青喜哥的腰也更弯了,他们从此不再提孩子的事了。
去年我在家随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路过玉莲的坟地,我看到上面长满了青草,我想,或许另外那个世界更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