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爸过年
作者|王一凡
晚饭的时候陪爸看电视,电视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儿子,早点来接爸。”
一个远去的背影停驻下来,画面切换到一个幼小的身影,他的小手牵在年轻女老师的手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正在远去的父亲的背影。
“爸,早点来接我。”儿子冲着父亲的背影哭泣着喊道。
我和爸都不做声,我用筷子夹了一小口甜饭给他喂,爸长了胡子的嘴巴慢慢地张开,甜饭糯糯的,软软的,在爸的嘴里稍作咀嚼,便划过了他的喉咙,没有一丝的声音。
桌上还有小半盘烧豆腐,一小碗炒鸡蛋和几片牛肉,爸酒杯里的酒尽了,玻璃酒杯空空的,好似这即将尽了的年似的,连最后的一点余味也不肯留下来。
我问爸还要不要再添点酒?爸未置可否,我拿起酒瓶,却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是的,年过完了,就连酒瓶也空了,爸是真的要走了,明天他就要回去了。
电视的画面再一次切换回来,那个停驻下来的背影缓缓地回过身,他是长大了的儿子,养老公寓门外,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是老去了的父亲。
我和爸依然不做声。我用馒头夹了炒鸡蛋,放在小碟里递给爸,爸接了,用手捏了捏又白又软的馒头,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嘴里。
爸是来我这儿过年的,年年如此,腊月二十七八来,正月初十以前就回去,从不在我这里多住。
我在书房撑了张小床,爸来的时候,他就睡那里。早上八点刚过,他的那边就有了动静,我放下手里正看的书,看他掀开珠帘走出来,身影慢慢地挪向卫生间。我给他的口杯里接好水,再挤牙膏,把蓝色的毛巾平平展展地放在口杯的旁边,然后去厨房给爸做我唯一会做的早饭——鸡汤挂面。
爸老了,老得连我住的三层楼都不方便上下,他总是在看电视,从天亮一直看到天黑,但却让我这少有动静的小屋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生气。
我看书的时候偶尔听见他那里传来了狄仁杰断案或者刘备借荆州,就出去陪他看一会儿,一边听他给我讲我已经听了很多回的故事情节,一边剥一个橙子塞进他的嘴里。爸用手接了,他的牙不好,不能一口吃下那一瓣的橙子,就用拇指与食指夹着,放进嘴里慢慢地咬着,咂着。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指腹依然厚实饱满,只是皮肤更黑了,就显得指甲盖很白,白得有一些病态。他的嘴唇变得有些青紫色,还起了白色的小干皮,与鲜艳水嫩的橙的颜色形成的对比让我不忍直视。
爸讲故事讲得很慢,偶尔还前后不搭。我也不去纠正他,他能说的话很少了,偶一打断,他就会沉默很长的时间,甚至可能一天都不会再讲话,直到吃晚饭。
晚饭是爸一天之中最活跃的时候,只要先生给他切了牛肉和松花蛋,再倒二两茅台,爸的话头儿就来了,但却总离不开那些陈年往事,最后在感叹之中告诉我,“人的命天注定,谁也别想逃得掉,爸这辈子算是看明白了。”
喝过酒的爸很贪床,早早地就躺下了。拧开收音机,听我给他录的单田芳。单田芳的声音很快就会唤来爸的鼾声,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是我这个年里,最幸福、最动听的声音。
那声音时断时续的,一直响到我第二天的早读,我再听见珠帘响起,再看到爸的身影挪进卫生间,我再给他挤牙膏,给他做鸡汤挂面,再听着他看电视的声音陪我读书,练琴,写字,陪着我在我的小屋里来来回回。没有满座的高朋,也没有丰盛的酒宴,就连三十晚上的春晚都是与我们无关的,每个晚上爸的鼾声与我敲打键盘的声混在一起,恬静得好似这个世界只有我和爸。
听说西安的年很热闹,爸却兴趣索然,我也就陪着他在我的小屋里过了十天只有面条稀饭和茅台的年。我把稀饭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说“爸,这个年天天都给你喝稀饭。”
爸说:“好得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了,还要啥?”
电视里的儿子正在阳光底下奔向坐在轮椅上的老父亲,老父亲手如枯柴,他把它们伸出来,伸向儿子,与儿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突然落了一滴泪,落在递给爸的稀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