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汉良
责任编辑: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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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我上学了。
记得那是一个刚过了正月半后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在父亲、舅舅的陪送下,背着舅舅买来的硬綁綁的新书包,一蹦一跳地向学堂走去。父亲提着一状篮松糕,舅舅提着一状篮红枣粽子和一份香烛、茶食。(据说上学时用松糕、粽子是讨“高中”的好口彩)到了学堂,父亲和舅舅把礼物放在孔子像的两边,点上蜡烛、香,他们各自朝孔子像拜了几拜后,叫我单独拜了几下。然后,他们叫我向那位站在旁边的,生着一张白净瓜子脸,穿着淡灰色长衫的人,鞠一个躬,并叫一声“先生”。这,就算是我拜那位穿淡灰色长衫的人,为我的先生了。先生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乖一点!”
那时,我上的是一所私塾。二十来个孩子,全在一间课堂里,不分年级。每天上午,先生只是按照每个孩子所拥有书本,把学生一个一个地叫到他的办公桌前教。所谓教也只不过是先生用手指点着字,给你领读两三遍而已,然后,让你回到座位上,自己一遍一遍不停地念,直到基本上能背出来。遇到忘记了的字,可以再去问先生,但如果问的次数多了,先生会不耐烦地用手指在你的额头上点一下,说声“你真笨!记住了!”所以,一般人如果遇到忘记了的字,都愿意请教旁边的老学生。我刚上学时,先生给我的不是书本,而是几个方块字,后来才是一本薄薄的《百家姓》。
二
所谓私塾,就是在解放前,乡下那种虽肚皮里有些墨水,但既难博取取功名,进入仕途,又不想或不能做田里生活,更没有胆量和本钱去经商的人。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就在自己家里开一个学堂,招一些亲朋好友或他家附近村庄上的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学打算盘、写毛笔字。
记得那时我们的学堂,是设在先生家的一间横屋里。设备简陋,只有六七张长条桌,每张可并排坐四五个人。学生是朝北坐的,先生是靠北墙朝南坐的。先生座位右边的长条桌上,安放着一尊孔夫子像和一个香炉。每天上午,香炉里总是点着三炷清香。学生们每天到学堂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孔夫子像三鞠躬,然后再向先生三鞠躬。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摇头晃脑地开始念书。
那时学堂里,没有数学、唱歌、体育、画图之类的课程,就是语文、写字、打算盘(珠算)。所以,学生的书包里,只有一些方块字,或一本《百家姓》、或《三字经》;老学生可能是《大学》或《古文观止》等书本,还有的就是描红本,一块学生砚子和一粒叫“金不墨”的长方形的墨,和一、二支毛笔;老学生们有大字本和字帖,另加一个小算盘。学习生活单调乏味,整个上午,我们就是像小和尚念经那样,摇头晃脑,一遍又一遍地念书。
下午,主要是练习毛笔字和背书,老学生们乒乒乓乓地练习打算盘。学打算盘是从“打百子”开始,也就是说在算盘上从1 加到100。练一段时间后,先生要进行“考查”——先生手里托着个算盘跟学生一起打,他一边报数,一边打:加1、加2、加3……一直加到100,最后如果你的得数和先生一样的就算过关,否则要重新打过。有时先生会中间停下来,核对一下得数,不对的,等一会儿重新打过。按部就班,加减乘除,步步递进。
放晚学前,当先生说:“开始背书!”后,学生们一个个轮流着,双手捧着书本走到先生面前,把书本恭恭敬敬地放在先生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背向先生站着,把今天先生教的背给他听。能顺利背出的可以按时放学回家;背得疙里疙瘩的,先生可以给你提示,但往往要受到训斥,甚至“吃戒尺”,(就是先生用戒尺在你的后脑勺上轻敲一下);背不出的要“关夜学”,直到背出为止。
记忆中,我两年多的私塾生活中,没有一次“关夜学”过,“戒尺”倒是吃过一次。那是因为一位我家村子上的,和先生关系要好的白相客所作的孽。那天上午,先生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那人刚好在学堂里白相,不晓得先生刚才在外面喝了酒,见先生进来便开玩笑地对先生说:“某某某,刚才不读书,吵架”。先生一听,便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戒尺拉住我的左手便打。虽然心里满是感到冤枉,但当面又不敢说什么,只是两眼泪汪汪地看了看那位白相客。放学后我对那个人骂了几句。那人不说什么,只是笑笑,伸手在我头上撸了几下,算是向我道歉。
“走开!”我板着脸,手一挥没好气地说道。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点安抚,然而谁会想到,父亲不但没有安抚我,反而笑嘻嘻地说:“先生没错!先生对你凶(严格)一点是要你好。”他看我有点不高兴,补充说道:“我会跟阿贵(那位白相客)讲的,叫他以后不要寻小人开心。”
“嗨!想不到天下还有‘先生打人是为你好’的事!”我不解地嘀咕着。
新学生,开始学写毛笔字的时候,先生先要教你怎样握笔,磨墨、蘸墨水等方法,然后,先生站在你的背后,手把手地教你如何落笔、运笔、转笔、起笔等。这样经过几次后,就自己练了。这大概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了吧!。
平日里,先生为了检查学生写字时是不是用力,他往往会在大家写字时,不经意间,从背后伸手拔你的毛笔。如果你在写字时不用力,笔就很容易被先生拔去了,这时会弄得满手墨黑,脸却红了起来,这样先生是要罚你重新写过的。每次完成了先生规定的字数后,要把本子送到先生面前批过。写得好的字,先生会在字上圈上一个红圈,特别不好的被打上个红叉。如果红叉多了,不但要“吃戒尺”,还要重新写过。
练习毛笔字是从描红开始,到临帖、再到脱帖,然后是中楷、小楷,循序渐进。可惜那时我学的时间短,再加上学的时候又不认真,所以我虽然读过私塾,但毛笔字还是写不好。
三
私塾里,自有一套管理学生的方法。那时是没有上课下课的,学生从早上进去,要到放中饭时才可出来,期间如果你需要小便,首先要举手,并翘起小拇指,叫一声“先生!”得到先生的同意后才可出去小便,但每次只能出去一个人,要等前一个人回来了,第二个才可出去;对于那些顽皮不听话的,不好好读书的,或喜欢暗地里做小动作,或欺负旁边同学的,一旦被先生发现了或知道了,那就要罚“立壁角”,甚至“吃戒尺”;如果在学堂外,骂人打架的,特别是骂人的,先生知道后,也是要“吃戒尺”的。屡屡骂人不改的,就要在嘴巴上用红墨水画上一个圈。
我们的学堂里,经常会出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情况。因为我们的先生不单是个教书先生,还兼做“阴阳先生”(就是某人家里有人生病时,要做一种叫“献菩萨”的佛事,以求驱邪怯病)。碰到这种时候,先生就把管理学堂的事,托给他看得起的“老学生”,自己便到病人家里去做佛事了。所以,平日里大家比较听那位“老学生”的活,事事捧着他,有人还会给他送一点小东西,以免他无故地找你茬儿,给你穿“小鞋”,吃先生的冤枉“戒尺”。
当时的私塾里是没有什么“星期六”、“星期天”的。过年时放几天年假,清明节时倒也会放十来天的春假,到了大热天就开始放一个来月的“夏假”。
私塾生活虽然单调死板,而且有时候弄得不好,还要受到“吃戒尺”、“立壁角”的处罚,对孩子来说真是有一种“一根无情尺,不打书不读。父母若爱你,不必送来读”的何奈。但在解放前,一个农家孩子能上私塾读书,对家庭、对孩子来说,终究是一件十分光耀的事。
一九四九年五月,嘉兴解放。一九五0年的春天,我原先就读的那所私塾关闭了,所有的孩子都转到了那所由政府在村子里开办的初级小学读书了。
年老笑忆童年事,不是童稚也开心!
作者简介:别名为天竺、加饭酒。是一个喜欢看书看报,也爱写一点“豆腐干”文章,有着40多年从事农村教育经历的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