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巧利(四川)
看儿子吃完最后一块西瓜,我起身准备离开窗前,忽然听他天真地说,真想找一块地种一片西瓜,天天都吃这红心西瓜。
我突然挪不开脚步,这不是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吗?成家后的这些夏天,家里买得最多吃得最快的水果就是红心西瓜,不知是喜欢它甘甜的汁水,还是因它蕴藏着温情脉脉的昨日往事。
第一次尝到西瓜,我大约十岁。我出生在偏远的川东农村,家乡没有种植西瓜的习惯,我十岁之前似乎从没有见过西瓜。当然,也可能见过,但并不知她是西瓜,更不知她的甘甜。父母一工一农,勤俭节约,在我们小时候他们几乎没有给我们买水果。我所熟悉的水果就只有村头院坝边的桃子、李子、杏子、柑橘。有机会认识红心西瓜,是那次妈妈地里的活儿太忙了,没有精力管我们,让爸爸骑车带着我和弟弟去他工作的袁市区上班。爸爸当时工作的区林业站在袁市最知名的地标——黄葛树转盘附近。上世纪90年代,邻水县东槽片区不通高速,袁市是交通咽喉,必经之路,那颗高大的黄葛树就形成了天然的转盘。小贩们把它围了一圈,卖三角粑、冰糕、冰水……那次爸爸带我们去上班,刚好逢赶集,车骑不过去,就下来推着走。这时,弟弟指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摊位上绿底红瓤的东西问爸爸。
“爸爸,那是什么?”
“哦!是西瓜!”爸爸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夹杂着害怕我们追问其味道。
“能吃吗?”弟弟穷追不舍。
“能……能吧。”爸爸始终还是没有被迈开这个话题。
“肯定能嘛,你看旁边那个叔叔不是在吃吗?”我火上浇油。
“爸爸,能买一块我们尝尝吗?”弟弟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爸爸。
“这个……这个……”,爸爸在犹豫不决中还是摸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递给了中年妇女:“来,买两块西瓜。”
我和弟弟高兴坏了,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卖西瓜的中年妇女说,你们怎么都不吐籽啊!小心肚子里长出西瓜苗。我心里想,长出来正好,可以长西瓜,我就天天吃西瓜,再也不用来买你的西瓜吃了。
我和弟弟直到啃完丢了皮,都没有来得及问爸爸要不要尝一口,都没有松一口劲,告诉爸爸西瓜原来是甜的。我想,爸爸当时望着我们把西瓜啃得一丝红瓤也不剩时,心里大抵也是泛酸的吧!过了许多年,我也经常问爸爸妈妈,当时爸爸明明有工作,为什么就舍不得给我们买水果吃?妈妈说,那年月,让我们吃饱穿暖读书就不错了,家里还得攒钱修房子,是断然不敢轻易乱花一分钱的。话虽如此,从那以后,爸爸每次带我们去上班,就会给我们买吃食了,出差回来也开始给我们买礼物了。不知道,他当时是瞒着妈妈,还是经过默许了,也或许就是因为那一块红心西瓜触发了他心底最深沉、最温暖的爱吧,决心再节约也不能苦孩子了吧!那块红心西瓜,藏着的明明就是爸爸那颗爱我们的红心啊!
西瓜皮和冬瓜一个味道,西瓜皮里也藏着爱的味道。我在邻水二中读高中的时候,弟弟也进城读初中了。妈妈就到县城租房子,照顾我和弟弟读书,也开始忍受着重度晕车折磨,在城里和乡里往返跑。尤其是夏天,妈妈要赶回乡里去薅秧草,往往会回去几天,让我放学后煮饭照顾弟弟。初掌财政大权,我不会节约和兼顾,生活费到了后面就捉襟见肘,无以为继了。也记不得从哪里听说,西瓜皮可以吃。有一天,我便和弟弟商量,把吃剩的西瓜皮翻出来,把外面的硬壳用刀切去,洗干净,然后把青瓤切成片,放了几颗干辣椒炒,味道挺不错的,像极了冬瓜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吃西瓜皮,也是最后一次吃西瓜皮。后来,弟弟告诉了爸爸我们吃西瓜皮的事情,爸爸就再也不让妈妈回家做农活了,我就没有机会再让弟弟落难了。那天晚上,我听爸爸大声指责妈妈,说地里的活值几个钱?孩子的前途重要还是秧田重要?大人过紧一点、少吃一点,也不能不顾孩子们生活跑回去做农活了,再不能再让孩子们啃西瓜皮了。站在门后的我泪如雨下,明明就是自己不会管理生活费,才会吃西瓜皮,爸爸不仅没有批评我,反而埋怨妈妈。如今,我和弟弟大学毕业了,都有了一份较为体面的工作,每每相聚,那个西瓜皮总会蹦出来,连接着我们和父母的情感,并在无限感恩、感动中慢慢长出红心来。
最甜的西瓜还是乌龟碑的,是爸爸买回来的。后来,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好起来了,市面上的水果多了起来,北方的、南方的,中国的、外国的,可选择的太多了。每年夏天,我还是最喜欢买西瓜、吃西瓜。尤其是我怀孕期间,夏天几乎天天吃西瓜。爱人在部队,我孕期就一直住在娘家,爸爸下班回家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妈妈一起带我散步。有一天晚上,在乌龟碑,一个小贩推着车卖西瓜,说是宁夏瓜,不甜不要钱,说吃了天天还要去找他。我们将信将疑,买了半个回家。小贩果然没有吹牛,西瓜的确是甜。打那天后,我只要想吃西瓜,就给爸爸说,乌龟碑有人找他,不管多晚,不管多累,不管多热,爸爸都会去给我抱上半个回家。现在偶尔我还调侃爸爸,说乌龟碑有人找他。如今,退休后的爸爸,去成都给弟弟照顾孩子,乌龟碑卖西瓜的小贩也不知所踪了,我也过了向爸爸撒娇的年纪了,西瓜我也吃了不计其数了,可不知怎么的,再也没有一块西瓜甜得过爸爸从乌龟碑抱回来的红心西瓜了。
今天,我和儿子坐在窗前吃着红心西瓜,滴滴嗒嗒的夏雨敲打着心扉,我眼眶像极了潮湿的路面,不远处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袁市区黄葛树下买红心西瓜的爸爸,看到了埋怨妈妈让我们吃炒西瓜皮的爸爸,看到了大汗淋漓抱着西瓜上楼的爸爸……
你这红心西瓜啊,为何经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心还是红的,不肯改一点颜色?你怎么就那么像爸爸爱我们的心啊,不肯改一点颜色!可为什么你的心还红着,而爸爸的头发却白了?
●作者简介●
熊巧利,笔名微尘,四川广安人,喜欢写些文字,向往风轻云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