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侯玲
你问秦地人,一天三顿饭都不离啥?十有八九回答:油泼辣子。“陕西八大怪”之一是:油泼辣子一盘菜。可你若就此认定秦地人吃辣子只会油泼,那你就要闹笑话。秦地人对辣椒吃法的讲究,丝毫不比云贵川少,更不比湖南江西弱。秦地人吃得细致,更在意细水长流。
我家两个婶娘,都是制厨房家常美食的能手。三婶娘做辣子酱,能吃四季;四婶娘做腌辣子,要吃全年。
我从小就会选辣椒。三婶娘选二荆条的长线辣椒。火红的要多,青紫的少许,墨绿的几根。线线辣椒个个条子匀称,膘肥肉厚油光发亮,辣子蒂都是纤长翠绿。她筛选精细,辣子酱的滋味自然醇厚。四婶只选红透的鲜辣椒,自然成熟的辣椒红得深沉,甚至辣椒皮都皱巴巴。四婶不管辣椒模样,端直的,弯曲的,她都用麻绳绑起来。三五个辣椒是一撮,蒂部麻绳绕绑,不一会就是一串红线。鲜艳的红辣椒挂在屋檐下,金黄的玉米棒缠绕在柱子上,农家院落的秋就这样赤裸裸的炫耀。
三婶四婶挑剩的鲜辣椒是老弱病残,奶奶却不嫌弃。她不管辣椒断成半截,也不挑红的绿的,统统洗了切成细环。剥半碗白胖胖的独头蒜,切一堆姜末,热锅凉油等着炒辣椒。炒辣椒的厨房是地狱,油味烟味辣椒味,呛得人撕心裂肺。奶奶扬手倒入自家酿的醋,顿时烟火气息里来了一丝清凉,炝辣的空气里有了一丝酸香。她盖锅焖一焖,让盐和酱,酸和姜把鲜辣椒的霸道去掉一些,让些许的五香粉和糖做个和事佬,把油盐酱醋和辣椒的火爆激烈焖炖说和。世间万物都怕柔情,绕指柔能化百炼钢。奶奶就这样不着急地煨着火,听着锅里滋滋啦啦的声响。她知道结果。再裂性子的辣椒,经过这样耐心的烹制,都会柔顺下来,辣是辣,却成了鲜香酸辣,这道开胃菜就是全家人的心头好。蒸馍烙饼拌干面,没有那个饭食不能与它相配。
可也有为难事,炒辣椒一旦有,主妇的馍就做不及。明明是吃一个馒头半张饼的肚子,可炒辣椒放在桌上,人人吃得大汗淋漓,个个口中倒吸凉气,却又是吃得打死不丢手。炒辣椒这一盘菜,才是北方饭桌上的精彩。
三婶把精挑细选的鲜辣椒在碾盘上碾压,石头碌碡压两遍,辣椒就被五马分尸,汁水四溅,刮拾到瓷罐子里抬回家。这时的三婶有沙场秋点兵的将军风范。她指挥孩子们掀碌碡,抬罐子,再吩咐三叔架火锅里倒入菜籽油,她是用真材实料油熬辣子酱。二十斤热油在锅里,三婶手一挥,她说加料,没人敢迟疑。生姜末炒熟,倒入压好的辣子酱,陆续加入盐、十三香,调料面、花椒粉、还有老抽花生碎,至于后面五花八门的配料,醋、白糖、白酒、黑豆豉、炒熟的芝麻仁,这都是三婶反复实践过才保留的食材。这一锅辣子酱喷香,用奶奶的话说:就这配料,别说鲜辣子,就是泥巴配上它也能炒出香。我就想起大观园里的高配菜“茄鲞”,如此这般下狠手的下料,滋味哪里有不好的道理。三婶自有她的道理。一年只能做一次,孩子有远嫁的,在外工作的,都念想着娘做的一罐辣子酱,就算自己不吃肉节省,也要真麦实曲的做好这一季的辣子酱。
三婶把玻璃瓶洗净蒸了消毒,辣子酱晾凉装了,白酒封口。这辣子酱能吃半年。红艳艳香喷喷的辣子油浸润,那么多好食材搭配,随便配个蒸馍就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家乡味,多好。更别提做个饺子包子的蘸水,配个小炒肉,这辣子酱就无处不在的替三婶献爱心。想到这里,三婶就骄傲地扬着头对三叔说:隔壁二娘问我要密方呐,说要做了送亲戚。三叔嘿嘿一笑:就你这操办,还有密方?三婶不屑和三叔争执,她的辣子酱的确称得上是秘方。后来,村里要的人多了,秘方公开也就成大家厨房的配方。
我吃过农人老康合作社的辣子酱,颇有三婶辣子酱的真味。好的美食是长着腿的,它能跑过时间,当然就能跑过岁月的风烟。
四婶和三婶关系好,可做腌辣子时,她却独独的不苟同。她从娘家带过来一个老制法,腌渍的长条辣椒让人百吃不厌。这事,奶奶也不中间调和。每年秋季,我家院里就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酱辣子的三婶做辣子酱,腌辣子的四婶挂辣子串。我倒好了,吃了东家吃西家,分不出个好赖,吃完就夸一句:婶娘真是好手艺。婶娘们笑逐颜开,让我端一碗辣子酱或腌辣子,母亲就数落我混吃喝,再给婶娘们回个礼,无非就是蒸馍或一碗蒸饭。就在这你来我往送吃食的路上,我长大了。
四婶的腌辣椒常做常吃。秋季里,她用鲜辣椒做一些;冬季里,她用晒干的辣椒泡湿回软再做一些。她腌制辣椒,没有三婶那样庞大的队伍。她把菜籽油、手工醋、盐、花椒粒、味精、一瓶酱油,统统倒进锅,一通熬煮。几分钟后,晾凉卤汁。这段时间里,四婶磕着南瓜籽优哉游哉。甚至,她还会哼几句眉胡戏: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属把呀把菜剜。每每唱到这里,她就神采飞扬,仿佛她这腌辣子是犒赏士兵鼓舞士气。我常常怀疑西岐大地的泥土里都有豪情,空气里都飞舞着慷慨。因为,这里的每一道食物都是粗犷里透着柔情,豪迈里隐含着温馨。
四婶用的鲜辣椒或泡软的干辣椒都是整根用,不用刀切更大气豪迈。卤汁里封口腌制三五天可食用。这腌辣子能配炖菜,也是配饭小菜。挟一根腌入味的长辣椒,配个油饼卷起来,鲜辣香。一碟腌辣椒,秋日里开胃,冬日里驱寒,哪怕顿顿熬玉米糁子,腌辣子也能让这顿饭有了灵魂,回味无穷。四婶腌辣子的滋味独特,以至于后来我学会做泡椒,酸辣椒,都把四婶的腌辣子独立在回忆里。再后来,在岐地的“周公家宴”,我吃了“烂油饼卷辣子”。那顿饭吃得荡气回肠,腌辣子的再显,让我又回到四婶唱眉胡的日子。
这么多年,我家院里的秋天都很精彩。母亲接了奶奶的班炒辣子,三婶四婶做辣酱腌辣子。各家过着小日子,唯有春日育辣子苗时,妯娌们搭伴劳作。一个苗床里务秧,大家又说又笑。初夏时,移栽辣椒苗三家合力。秋日里,辣椒树枝繁叶茂,线线辣子分不出你我,大家就你用我的辣椒做酱,我腌制你的辣椒,挑剩的辣椒母亲炒一盘。
岁月流淌也静止,辣子换着吃法,我依稀还看得见旧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