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绍兴,古越会稽,若耶溪畔,云门禅音。”这是一个有着中国历代文人雅士精神向往和慕名追寻的圣地。也许是历史的指引,也许是音乐的启迪,也许是因为它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云水”,我曾经在《云门禅水》的古琴音里找寻过它的足迹,我常常想象着,它应该是一座建立在云水之间的宫殿,虽明慧贤达之人而不能至。去年冬天,我途经绍兴,并有幸拜访了位于绍兴秦望山麓脚下的这座千年古刹——云门禅寺。返程后的日子,我总感觉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跟随着我,吸引我在这个冬天重新回到那个时刻。
绍兴的冬天是清冷的,江南的建筑似乎在烟雨中更显灵性。虽然我非佛学中人,但我深知内心的虔诚、求知与是否为佛教子弟并无相碍,更何况拜访的是这座迄今已有1600多年博大文化、华夏最悠久的千年古刹之一呢。魏晋南北朝那段烽火连天、辉煌灿烂的历史里曾多次提到云门寺。这座始建于东晋义熙三年(公元407年),历经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清民国的寺庙,无论在诗词、书法、佛法等各方面,在中国历史上都有着极高的位置。一大早,带着一颗虔诚的心上路了,虽然下雨,但我依然兴致勃勃。云门禅寺之行令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然而不曾想到我看到的云门禅寺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云门禅寺在当地并不出名,当地人少有人知,游客也少有人至。我和随行的司机在田野中驱车绕行很久,问过几位路人,路况不好,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座寺庙非常小,它被挤在村庄的一个角落,像一位被遗弃的老人斜卧在绍兴平水镇的一个狭长山谷里,毫不起眼。走近,我看见门牌上写着“云门古刹”四个大字,寺庙的墙体好像是手绘的黄色粉刷画。云门寺背靠泰望山,门口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地理位置相当好。下车后,我来不及欣赏郊外雨中的田野,太冷了,径自往庙宇的大雄宝殿跑。说是大雄宝殿,实则并不雄伟,面积很窄,比不上时下农村一个祠堂的位置。走进来后,只见佛图四壁,庙里空无一人。
司机见我冷得发抖,回到车里帮我拿羽绒服。就在我不经意中转身的刹那,奇幻的一幕发生了。不大的前厅突然聚满了人,我被人群逼到一角。我寻思:刚才冷冷清清的寺庙,怎么会无声无息地一下子跑那么多人?我观察这行人有男有女,个个衣冠楚楚,还有随行记者和笔录人员。人群中有一位50来岁、高高个子的中年人,着中山装,官员模样,显然他是这个场的中心。不一会儿,后院匆忙走出一位年轻的僧人,应该是寺庙的住持。僧人穿着一身粗布长衫,双手互相交叉拢在一起,置于宽大的衣袖里,背微驼着,鼻子红红的。不一会儿,全场肃静,中年男子开口便问云门寺的历史。师傅这时显出不知从何谈起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云门寺的历史,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淡淡的,表达出人人皆知无需多讲的态度。这时候我从角落挤到前面了,我想听僧人讲点什么。突然,我发现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身着百衲衣的阿婆,尼姑打扮,她的个子非常矮小,从人群的缝隙中向我投来犀利的眼神。那眼神闪着凛冽的光,令人不寒而栗。我环顾四周,我想确认一下她在看谁,回神之后又与她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她就在看着我……
我慌乱绕过阿婆的眼神,听中年男子继续问:“听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在这里藏了多年?”问到具体的事,僧人这才讲开了。他介绍说云门寺本为中书令——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的旧宅,史书记载王献之曾在此隐居。安帝义熙三年(公元407年)某夜,王献之在秦望山麓住宅处屋顶忽然出现五彩祥云,王献之将此事上表奏帝,晋安帝得知下诏赐号将此地改建为“云门寺”。当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藏在云门寺香阁的梁槛之上,诗人宿此当为凭吊。唐太宗因追慕王羲之的书法杰作,特派御史萧翼用计从辩才和尚骗取珍藏在云门寺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真迹的故事也在此发生。这个传奇神秘的故事我曾听说过,并不陌生,但听僧人讲起云门寺当年的恢宏气势以及现在的没落时,令我心生感伤。
僧人介绍,明万历《会稽志》卷十六有记载:“今云门有寺六:广孝,恩昱诸公所居也;上庵曰广福;看经院曰显圣;闷兴忏院早雍熙;西曰普济;南曰明觉,各有胜地。”从这段文字里足见当时的盛况。云门寺全寺傍山而筑,占地面积1.33万平方米,前期建殿堂宇舍200余间。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还有僧人200余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部分寺舍为侵华日军所焚,到1951年,寺庙几近废弃,后改民居,如今我们看到的只剩下村庄窄小的角落里不起眼的一间。千年古刹就这样没落了,僧人讲起来满是叹息。
我不知道中年男子一行浩浩荡荡所来为何,是否是为了重建或修善云门寺呢?不得而知,但我深深理解那位僧人漠然的表情,还有那位尼姑深邃的目光。这样一座历史与文化的宝藏,是难得的华夏文明的资源,作为慕名而来的我,一个对云门寺的文化心生敬意的旅人,多么希望当地政府可以重视啊!
如果只是修善,我想那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是对文化的传承,有传承才会有发展。想想这里曾是宋代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年少时在此刻苦学习的“云门草堂”遗址,智永和尚苦练书法最终成名的“退笔冢”与“铁门槛”的故事的发生地,还有灿若星河的历代诗人,如唐朝诗人孟浩然、白居易、李白、杜牧、宋之问、崔颢等都在此留下到访的足迹,六朝风流在云门寺可见一般。它的建筑更是一步一景、一楼一典,可如今都消失在江南的烟雨中。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宝藏,怎可以失去?
深山藏古寺,幽林听梵音。这是何等的清幽境界,让人闻之无不心生向往。在云门寺的看经院,我看到一副喻革良的隶书对联:“历事炼心真境界,闻经生信大因缘。”也许一切事物皆有因果,存在或者泯灭都有它的使命和意义吧。
返程路上,小雨清冷,寒风凛冽,有一片很美的枫叶从田野吹到汽车的前方,和着雨水粘在副驾驶的后视镜上,闪着微微颤抖的粼光。这片树叶一路跟随着我,恍然间我似乎理解了云门寺那位尼姑的目光。而我一直看着那片树叶,它就像一种眼神——云门禅寺的眼神。我不知道是它希望了解我,还是渴望被我了解,也许那只是一种精神和警醒。中国历代文人墨客名家到访的境地,我深知自己难以达到,也许此生不会再来,但我途经此地,至今仍然记得那一片枫红的目光带给我内心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