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表哥离世的消息时,我正信步在米市街的那条孤陋旧巷里,挂了电话,身体失去重心一样,一下子怔住。深秋的冷风,仿佛在我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拽一下,拽得阵阵裂痛。
表哥是个被雇佣的的大车司机,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这次的路线据说是往青海送货,因为路途险远,他跟另外一个司机轮流开,他俩约定好,谁疲劳就歇息换另一个开,也许,舟车劳顿太乏了,表哥就跟那个家伙做了交换,刚没睡一会,结果在一个山路拐弯处大车侧翻,正开车的司机反应机智,幸免一难,但熟睡中大表哥因为内脏受挤压失血过多,就再也没有醒来……
记得中秋节之前,我还给他打过电话,虽然时间很短,不足一分钟。当时他说信号不好,他粗着嗓门嚷道:喂,你说什么?我在过隧道,没信号哈,喂……喂,当时,我放下电话就没继续拨打,只是在微信给他留了几消息,没想到一个月以后他就出事了。现在想来,那是表哥和我最后的一次人生对话了。
(一)
我踩着油门去给表哥奔丧,光晕散在车面挡风玻璃上,模糊了眼睛,清晰了记忆……
那时,我们年少。按年龄,他是哥,然而,我们相差不大,所以更多时候,我直呼他的名字大国,他也决不会怪我长幼不分。那个时候,表哥长的帅气,但也有一股痞性气,他留着盛行一时的蘑菇头,郭富城似的三七分,奶奶经常说他说“洋相皮”还会说外甥是条狗,吃跑了就往回走。
从小我就很崇拜表哥,尽管他很淘很琐碎,但人不坏也挺善良,有次去姑姑家拜年,他用鞭炮炸牛粪,炸了我一身。我追着他到处骂,可他像风一样我怎么也追不上。
记忆里第一场露天电影是表哥带着我去的。奶奶家或者邻村,几乎年年要放几场露天电影,那年暑假,早早就知道邻村孔堂村放电影,正逢我们我俩又同时去奶奶家过假期。我看见表哥推出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堂弟蹭滴一下蹿到横梁上,他俩准备去看露天电影,我一个箭步跳上后座,表哥无奈回头问我坐好了没有,我说好了,他将腿往后一拔,便稳稳地滑出了院子。
路上,他打着车铃,惊险地穿越一片水坑洼地,然后绕过一座废弃的窑厂,无数鸭子在我们穿越桥洞时被惊的噗啦啦地乱飞。表哥蹬着踏板,我三个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夹着飞扬的尘土,火箭般向孔堂村奔去。
到了演电影的场地,人很多,前面许多赤身的孩子被自家大人架在脖上,可惜我们太矮,所以看来看去,电影屏幕始终看不全,只好在反面欣赏,这样坚持看到最后,我们都打起呵欠了,决定提前回去。
月还未落,田野上飘荡着一片片雾气。过了一个大堤坝就是我们村了,但是,那时候村庄都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那些杨树不像白天那般可爱了,树冠低垂,沉沉如盖,叶子黑得像深秋的腐叶,树皮往下淌着水。树身缠满了各种藤蔓,长得如同麻花一般,互相拧在一起。不时传来鸟儿们一两声叽叽吱吱的怪叫。我们一边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一边加紧骑车,渐渐地望见前面大坑沿的老槐树后面似乎有一点火。天实在太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黑暗中行走的人往往希望前面能有光亮,但这个突然出现的光亮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的快慰。我十分肯定那不是电灯光,因为电灯光是黄中稍微带点红,而且灯光不会闪烁,而那个光亮分明很红,很微弱,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似乎一阵很微小的风都会将它吹灭,直叫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我禁不住将表哥的衣角猛拽了一把,轻声说:哥,等等,你看前面。
他咽了一口口水,说:嗯,我也看到了,有火。
我心直口快地说:不会是鬼火吧?
他说:鬼火倒没什么,就怕有鬼站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抱紧他的后腰,堂弟吓得一声不吭,我的整个头皮都是麻的,表哥问:你俩会唱国歌吗?我们头点的跟小鸡吃米似的,连忙称:会,会,会!表哥下了车子慢慢地接近那个光亮,死死地盯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连腿也在微微颤抖,衣服早已经湿透,不知浸着夜气还是汗水。快接近火光时,表哥毅然做了个壮举,对我俩说:待会我起头,咱仨用最大劲唱国歌…,我俩吓得魂不附体,为了壮胆,哪敢不听,于是,震天雷般扯着嗓子: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忽然间,树后传来一声沧桑的骂:谁呀!娘的,大黑家半夜的咋呼个啥,天热的睡不着,想抽袋烟凉快一会儿都不让人痛快!”
表哥将我往车上一拽,交代好我跟堂弟,瞪着车子仓皇而逃,一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或笑,或骂。两旁的庄稼散发出来泥土的清香,夹杂在夜气中扑面吹来。
原本那黑漆漆的夜色,竟成为是我今生最有色彩的印记。
(二)
开车的路上,我又继续回想起在表哥十七岁的那年,那个春天,他背着行囊,握着一张车票跟家人告别。后来我才知道,他要到南方打工,这是我姑父的主意,说,男孩一定要出去见见世面,一边打工攒钱回家盖房,再着说不准还能在外地地诓个媳妇回来。
我爸不赞同姑父的规划,觉得孩子在读书的年纪就应该去学校好好读书,可表哥说他厌学,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数年后一个冬天,母亲电话告诉我,表哥要回老家结婚了,表嫂是本地姑娘,打工后相识的,而我因为不在家,错过参加他的婚礼。他们返乡结婚后又漂向异乡打工。
数年,很少看到他。
有一年临近春节,我正打扫房子,表哥打过来一个电话,说给他从武汉回家过年了,已来到聊城,受姑姑之托给我带了一些乡村馒头。我开心极了,给他发过去地址,赶紧烧水泡茶。不一会有人叩门,我见到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虽然我一见便认出是表哥,但又觉得不是记忆中的表哥了。他又高又瘦,皮肤晒得黝黑,而且夹着不少的皱纹。他穿一件皱巴的西装,下脚上套着一双粗重的登山鞋。而这个男人,再也没了当初洋相皮的特性…
我特别兴奋的喊:哥!
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麻袋倒豆子似的倾囊而出:炸牛粪,夏夜,电影,唱国歌,鬼火……
表哥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些欢喜,但也闪过一丝凄凉,他动了好几次嘴唇,却始终没有发声,到最后,他问我要不要换鞋,他居然恭敬起来了,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让我猝不及防的是,我们什么时候这么隔阂了。顿时,我觉得刚才那些东西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公给他端过茶,他就坐下了问老公:大刚,火车票好买啵?想托你买两张去武汉的火车票。老公一边网络搜查,一边电话联络,最终给他定了车票。我问了问他的状况,他点头说一切都好,旋即从口袋里搜出一包香烟,大口吸了起来,他把脸藏在烟雾的后面。我们也不再说什么了。
在楼下一个小饭馆,我跟老公还有他仨人平静地吃了一个饭。后来他喝点酒了,话又变得多了:你知道么,小的时候常常想把自己的头像印在钞票上,但是现在身为一个打工的,只想在有力气时,多挣点的钞票,至于上面印谁,印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当时听了这番话,我忽然表哥像个饱经沧桑哲人,他的言语包含着一个人到中年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酸涩……
后面的车,不停的狂摁着喇叭,前面的指示灯已经提醒我可以通行,可是我刚才居然没有反应,直到差点被后面的车骂上了,我才打了个激灵,抽身到了现实,启动了油门……
(三)
路,不算太长,我先把车开到了张端(老家),堂弟约好在这里等我一起去姑姑家给表哥送丧。张端,是我的故乡,是我姑姑的娘家,也是我跟表哥童年聚首的地儿,以前每次回来,我都会画个简单妆容,有种“容”归故里的仪式感,而此时,一想到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表哥,就没了心情……
时辰已到,我跟堂弟准备妥当后,就开车慢慢驶向表哥家。在路上的时候,我预想着到表哥家之后所见的场景:我进门前想必会泪如决堤,但绝不会嚎啕大哭。表嫂会带着她幼小的儿子,捧着遗像必定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姑姑白发送黑发,已经数日滴米未沾,丧子之痛会让她虚脱到无形……无非,还能怎样?
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很快就要到了表哥家。村口的路边上,我下车买了一些草纸跟冥币,离表哥家越近了,悲伤,也就越浓了。远远望去不远处围着好多人,这是鲁西平原最普通的农户人家,一个小院,杂乱无章,深秋落叶堆积,黑色的树干凝滞在淤泥里,弥散着半干半湿的腥味。
我跟堂弟一进大门,门口的一个老头不知喊了一句甚么,就听见屋里有人在哭,早就失控,远远看见桌上我表哥的遗像,悲伤劈天盖地而来,我嚎啕大着,拍打那副棺木,我知道他就躺在那里,声嘶力竭喊着哥哥的名字。谁也拉不起来,过了一会儿,表嫂把我扶起,一边拍着腿上的尘土,一边拖出躲在背后的二侄儿来,这压根儿就是一个二十几年前的表哥,一模一样。
我问道:这就是二小么?
表嫂说:是的。
她一面回答,一面回头对我的侄儿说:壮儿,快叫姑姑。
孩子很少见过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给吓呆了,披麻戴孝,在远远的对面站着。
寥寥几句,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即便再悲伤,要接受他已经离世的事实。
表哥人生经历,使我认识到,生活就像表哥曾带我跟堂弟去看的那一场冗长的电影,没头没尾……
每当我回忆一次当时看电影的情景,就会感受一遍他的好,并且设想如果有下次我该怎么做,甚至连现场对白都设计好了。我想和他谈谈,和他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谈谈生活,但已经不能了,我的表哥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孤独躺在那个黑漆漆的棺材里。
我说我去看看姑姑吧
表嫂把我领进了一个小偏房,姑姑躺着面如死灰,看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这些天,她已经哭到失声,我一下把她揽到怀里里,然后,沉默。这个奔波,忙碌,而没有大作为的男人,把自己的母亲,痛苦到极致。
按农村的说法,家里有老人,表哥的葬礼只能一天就结束,趁着落日还未被完全吞噬,当天的黄昏,表哥的骨灰被葬入了一片荒地。那里最初是一个长满荒草的土堆,先是一锹土,一锹土挖了个坑,然后放入了表哥的棺木,再一锹土,一锹土覆了上去,最后又复原成一个土堆,屹立在荒草丛中。
当至亲的人离开,可怕的不是他肉体的消失,而是你再也不能感受他的感受,他也再不能参与你生命的悲喜。
一口黑漆漆的棺木,一方圆凸凸的小丘,一别数日的时光,便是生与死的距离,表哥就在几米处,却似乎又那么远,遥不可及!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们找那个物流老板谈判,但很快陷于僵局。老板说,他只负责介绍活给表哥做,已经是对表哥很照顾,他让我们找车主,车主又说让我们那个替班的司机,司机又让我们去找物流……
在风尘之中,此时此刻,我似乎重新了解了一遍现在的表哥,除了亲人,似乎没人会在意他的生命,忽然无比的可怜他。
等表哥的后事办理妥当了,过了两天,我跟姐开始奔波于事故科与保险公司之间,整理车祸发生时前前后后的材料,人已经没了,为他尽最大努力多争取一些死亡赔偿金,而我们,只能尽力做到这些。
又过了一天,我竭力切换到生活的正常模式。东方还没泛红,我领着儿子在湖边上放风筝。城市的清晨很安静,昨日的不幸与痛苦似乎都被这新生的黎明给掩盖了。
儿子:妈妈,风筝如果断了还能找到啵?
我:可是线还在……
【作者简介】张楠,莘县人,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八零后才情小女一枚,喜欢用文字在城市的浮华和乡野的淳朴中勾勒真性情。狂爱读书,不迎合,不取巧,有灵魂,有书香,唯心至上。诸多散文诗歌散见于各个纸煤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