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这两个字读在嘴里,都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仿佛一口薄雪噙在齿间,那般清冽。
去孤山,看一个人。
这个人只能是林逋。
千百年来,关乎他和孤山的传说,一如唐诗宋词里那漫山遍野的梅花,一字一句里都带有一种孤绝的意味。
我独爱宋朝,不仅仅是因为宋词,和那绵延万里的锦绣山河。
宋朝的美,有着一种富庶丰盈的萧瑟与悲壮,就好像正在欣赏一幅残秋暮日图时,蓦然耳边总会传来一阵阵烈马的嘶鸣,让人心惊。
宋代兴盛的山水画,尤其是南宋时期的风格大都意境简约空灵,没有北宋时期的那种雄浑大度,总是在澹烟疏雨间,萦绕着几许萧瑟与清愁,就如同写瘦金体的宋徽宗,清瘦的帝王,清瘦的字,总让人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南宋画家马远的那幅《寒江独钓图》,一个人,一叶扁舟,余一大片空白,四面皆空。
仅仅用寥寥几笔,在小舟畔勾出烟波渺渺,清寂幽远,仿佛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人。
而我,始终相信,这个人,一定就是林逋。
我最喜欢的作家雪小禅曾经在她的《孤山林逋》里这样写道:一个人内心强大时,即使孤绝亦是富饶。长期与世隔绝,会形成一种特别独特的气场:清冷幽静,闲淡浑远,孤峭浃澹。
这样的人,只能是林逋。
猿鸟分清绝,林萝拥翠微。
步穿僧径出,肩搭道衣归。
水墅香菰熟,烟崖早笋肥。
功名无一点,何要更忘机。
这首《湖山小隐》,美到极致。孤山的孤,林逋的傲,早已融化为一幅古意幽幽的清绝隐逸图。
如果说这尘世间有一个能懂得林逋的痴和真,那我想一定是明朝的张岱。
崇祯五年的十二月,那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杭州大雪三日,西湖中人鸟声皆绝。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张岱乘一小舟,携一小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
待到湖心亭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至,一位客居杭城的金陵人氏,和一垂髫稚子烧酒炉正沸。
两人看到张岱,更是欣喜,于是几人一番痛饮,以酬知音。
当他们回家下船时,舟子的那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让人隔着时空都感动莫名,总想哽咽。
跟张岱一样,林逋又何尝不是痴呢?
孤身隐居孤山二十余年,伴随身边的唯有一园梅,几只鹤。
世人都说,他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见鹤必棹舟归来。
这样的诗意生活,非痴人所不能为。
这样的真气、深情,让人感动得肃然起敬。
大凡痴情者,性格里都有一种决绝的孤傲。
就好像隐居桃花岛的黄药师,我一直认为黄药师是一个极度至情至性的人。为践当年一诺,以我行我素的绝世姿态,一身青衣,负手青山隐隐处,又有谁懂得他的深情!
寒连水石鸣渔墅,猛共松篁压寺邻。
酒渴已醒时味薄,独援诗笔得天真。
痴情的人,大都骨子里散发一种天真,对世间万物都怀有一种纯澈之心。
在心怀天真的人眼里,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如白瓷般清透,圣洁无邪。
林逋所有咏梅的诗句,自是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最为世人称绝,但是我却最喜爱他另外一首咏梅七律中的几句:
几回山脚又江头,绕着孤芳看不休。
一味清新无我爱,十分孤静与伊愁。
林逋对梅花的痴,深情到骨子里。
大雪纷飞里,他从山脚到江头几度来回,许是每一树梅花都细细赏过了吧,任是这样,还是看不够呀!
十分孤静与伊愁,在他心里,梅花是尘世中的灵魂挚友,是知己,是他此生此世,独一无二的妻,又怎么能看得够呢。
孤绝的人,大都深情。
张岱在《西湖梦寻》写道,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
这枚玉簪,我相信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一位同样孤绝的女子所戴过的。
在他清泠孤寂的一生里,我希望曾经有一位清幽如梅花的女子,曾给过他一抹珍贵的温暖。让他生死相偕,把这枚玉簪带到了自己的墓穴里生生世世陪伴!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若有来世,你一定要去寻找到那个清幽若梅花的女子,与她放鹤湖山,厮守余生,好么?
这个冬天,又一场大雪,悄然碎玉洒向孤山。
一夜之间,梅园一片素白,满目银色里,惟余梅骨铮铮而立。
巉巉孤棹起,去孤山,看一个人。
作者:周筱蓝,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愿此生静守红尘一隅,与诗书相伴,与竹为邻。个人微信公众号:周筱蓝(gh_7af71774b8de),本文为作者原创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