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果,吉林省桦甸市人,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工商企业管理专业。
铁 匠
铁匠姓张,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大家都叫他“张铁匠”。
张铁匠并不是本地人,听说他的老家在辽宁,因为闹饥荒,他带着全家人迁居到本地的一个村落。
张铁匠身材高大魁梧,面颊绯红,逢人爱笑,一口浓重的辽宁口音,是他身份与来处的唯一凭证。
张铁匠迁居于此,人生地不熟,更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幸亏他有一手巧活儿,瓷的、陶的在他的巧手下,经过一颗锔子,一把铁锤,便能修复的完美无缺,全家人的起居生活便落在了他肩上的那副挑子上。
张铁匠每天起早贪黑,走街串巷。洪亮的辽宁口音不断地吆喝着:“锔缸,锔锅嘞……”不到半年,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了他。居家过日子,锅碗瓢盆有个残缺是常事,那个年代,物资匮缺,能修补的大家都找张铁匠。因此,张铁匠在当地安了家,并置了两间草房和几亩地。
铁匠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张家祖辈单传,张铁匠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尤为溺爱,并且称小名为“久儿。”
铁匠常年在外,为了生计奔波,家里大小事宜全凭老伴儿一人照料,六个女儿年纪相仿,前后都到了婚假的年龄。老伴儿为人谦逊和善,向来少言寡语,整日足不出户,家里人口多,光是九张嘴,就足以让她在石磨前转上一天。最令人心寒的是,七个儿女各个不省心,竟无一人帮衬她做活,尤其是儿子久儿,八岁了还在吃奶,后脑勺留着一根辫子,终日在外闯祸,回到家里和六个姐姐依然横行霸道。
一日,张铁匠外出数十里做活,半夜才回到家中,一进院子就发现老伴儿趴在磨杆上,双手下垂,一条腿半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还在用力的向前迈着步子,只是,人已经僵硬。铁匠扔下肩上的挑子,使出全身力气也没能把老伴儿从磨杆儿上扶下。他拼了命的喊着老伴儿的名字,眼泪泉涌而下。
七个孩子无一人在场,铁匠气急败坏地踹开房门。吓得孩子们从被窝爬起来,久儿却急头白脸的冲铁匠嚷着:“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作死吗?”铁匠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个嘴巴,这是他第一次打久儿。久儿被打的满眼冒金星,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铁匠的举动,吓坏了六个女儿,各个扯着被角不敢出声。
铁匠“唉”了一声,蹲在地上,一手拍着脑门,一手指向屋外,有气无力地说:“去磨坊看看你们的娘,她被活活累死了,你们这帮畜生……”随后呜咽起来。
七个儿女惊慌失措奔向磨坊,看着母亲瘦弱僵硬的模样,哭声一片。
第二天,铁匠没有出工,在家办理老伴儿的后事。处理完,他也倒下了。一连几日,茶水不思。他后悔自己没管教好孩子,悔恨自己没本事,老伴儿没和他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闭上眼睛就是老伴儿趴在磨杆儿上的模样……
此后,铁匠再没外出做活,而是在家开了一间铁匠铺。这样不仅可以照顾儿女,还能对儿们女有个管束。俗话说,好货不愁客。十里八乡的人都上门来找铁匠帮忙修理各种器具。
转眼十年过去了,六个女儿都已成家并有了孩子。做了外公的张铁匠,对外孙外孙女尤为怜爱。三女儿家过得并不富裕,他还时常帮衬财物,女婿们也还算孝顺,逢年过节都来看望。
村邻见铁匠一人生活忙碌,私下给铁匠说媒,让他再娶。铁匠先前犹豫过,但并没有真正表态。这事被儿子久儿知道了,和他大闹一场。并大骂村邻,扬言以后谁再给铁匠说媒,就掘他祖坟。铁匠又一次打了久儿,他并不是嫌久儿破坏自己再娶的事儿,而是觉得这样的儿子实在是自己管教无方,难以面对街坊四邻。
傍晚,张铁匠拎了一壶酒和一筐纸钱去了老伴儿的坟前。他背靠一棵老松树坐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喝酒,老泪纵横的对着老伴儿的坟头说哭诉:“老伴儿啊!从你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再娶,我愧对你,可久儿这个样子,谁家的姑娘能嫁给他啊!外面的人都说我累死了老伴儿,说久儿有爹没娘教,村里人都叫他张驴子,是我无能啊……”
月升当空,铁匠才踉跄着回了家。
又是五年,铁匠依然重复着修补残缺,腰梁已显现弯曲的姿态,长满老茧的双手,裂纹叠加。这一年,久儿成家了。嫁给久儿的姑娘并不是外乡的,就是铁匠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儿。久儿从小骄纵无理,十里八村人尽皆知。可这姑娘偏偏就看上他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久儿媳妇也是一样蛮横,但却出落一手好活,家里家外,无一不能。
久儿能娶上媳妇,铁匠自是喜出望外。对方要啥条件,他都一口答应。全部家当毫无保留的交给女方。他本以为久儿娶了媳妇就能有所改变,并且娶了一个厉害媳妇,定是好事儿,最起码能够管束久儿的性子。
生活就是这样,总会冷不防地给人一个意外,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都得毫无条件的接着。
久儿婚后,并没像铁匠所想的那样。不过,他倒是很听媳妇的话。铁匠也完全不会想到儿媳妇比久儿更加变本加厉。从前自己亲手置办的房子不再属于他,儿媳妇将铁匠的铺盖丢了出去,并斥责铁匠无能,把儿子养成这样,要不是为了张家的家产,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铁匠听后,顿时全都明白了。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无奈,他和久儿说了儿媳妇的种种行为。久儿不但无动于衷,直接把铁匠推了出去,并告诉铁匠能住就去仓房,不能就立马走人,别破坏他们夫妻关系。
张铁匠一生忠厚坦诚,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秋霜寒露,他一个人蜷缩在七裂八缝的仓房里,潸然泪下。本打算去柴垛上拿捆柴禾生火取暖,谁知儿媳妇还没开口,儿子就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你想放火烧死我们吗?我媳妇可怀着你孙子呢!咋,你想让张家绝后?”
铁匠一听,原本的怒火全消,他宁可挨冻挨饿,委屈求全。心想着自己要有孙子了,似乎有了盼头。从此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干活,攒下钱给孙子,他像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一样,家里的粗活累活,一人独揽。久儿却终日游手好闲,赌博,打架斗殴。经常有债主上门讨赌债,张铁匠全部如数奉还。
几年间,久儿媳妇一连生了三个男孩,铁匠乐开了花,哄完大孙子又哄二孙子。再多的苦和累他都隐忍了。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一声声爷爷,让他觉得上天还是公平的。
东北有句俗话: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是啊,久儿虐待自己亲爹,他的儿子们看在眼里,并在心里埋下了深深的根。
转眼又是数载,张铁匠老眼昏花,终日住在潮湿阴凉的仓房里,笔直的双腿沦为了O型,花白的头发所剩无几,老年斑在他的脸上,手上堆叠着。就像他当年在那些残缺的锅碗瓢盆上锔上的锔子一样。他为千家万户修补的是完美,可岁月赠给他的却是残缺。残缺的亲情,残缺的一生……
大孙子结婚那天,老铁匠乐的合不拢嘴。颤抖的双手从腰间拽出一个蓝格子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零钱,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数了数有两百多。这是他捡破烂攒下的,也是他给孙媳妇的见面礼。孙媳妇穿着一身鲜红的新衣服,看着爷爷老态龙钟的样子,泪水夺眶而出。
老铁匠持着从未改变的口音说:“孩子,收着吧!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就是,就是少了点……”
孙媳妇急忙推让:“爷,不少。您自己留着用,我们有钱。”
站在一旁的久儿媳妇一把夺过零碎的两百元钱,塞到儿媳妇手中,边塞边说:“让你收着就收着,他那么大岁数,留钱有啥用。”
场面异常尴尬,老铁匠强忍泪水,默默地退回仓房。
晚上,孙媳妇给老铁匠端来一碗面条,并把那厚厚一沓的两百元钱也带来了。老铁匠看着孙媳妇,先是笑了,后来又哭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孙媳妇看着眼前的爷爷,一脸无奈。临走时对老铁匠说:“爷,明儿,你搬来我们屋,和我们一起住吧!”
老铁匠一怔,再也忍不住满腔热泪。他摆摆手只对孙媳妇说了一句话:“好孩子,好孩子啊!”
当天夜里,老铁匠拎着一瓶敌敌畏,步履蹒跚的走向老伴儿的坟地。那年。张铁匠八十三岁。
数年后,人们不再记得那个当年走街串巷的铁匠,可却记得那熟悉的叫卖声:“锔缸,锔锅嘞……”
前不久,听说久儿得了癌症。据说三个儿子将他和老伴儿一同送去了养老院,孙男娣女无一人前去看望。后来,久儿终日觉得口中满是农药味儿,老伴儿被他重伤后,成了植物人,他,跳楼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