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太林
风在吹，花在抖。几块乌云搭在蛤蟆沟的上空。铺满了枯树叶和尘土的旧瓦房，柴门虚掩。桂根站在用竹篾编织的圆形谷仓前。满仓的谷粒已经存放了三年，金黄色的外壳变的士黄，比房间里的光线还暗淡。谷仓有几个鼠洞，老鼠剥落的谷壳又有几寸厚了，黑色的米皮散落上面，像老人脸上的斑点。桂根的鼻头一酸，两行热泪泉涌而出。
“爷爷！我饿了。”小孙子在厨房哭。
"就来，就来。"桂根说，"爷爷忙一下，仔仔乖，啊。"
桂根操起簸箕，颤抖两手把谷壳捞进簸箕，每捞一手心就让刀割一下，眼泪滴在谷壳上发出扑哧声响。三下两下就捞了一簸箕，桂根端出门在屋檐下一簸，谷壳随风而舞。桂根看到了风的尾巴，直接把谷壳带到了山外，他看到了山外的粮管所，甚至看到了自己去年一年买粮的身影。
桂根从锅里捞了两颗小红薯给仔仔，仔仔转身坐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看着孙子吃的那么香，桂根的心里反倒有说不出来的酸涩，忽然肚子里咕噜一声响，感觉肚子里连空气都没有了，他赶忙佝偻着腰去喂鸡食，天生带着孙子串门来了。
"又一簸箕啊。"天生说。
桂根唉了一声，直摇头说不出话。
天生说：“害人的黑糯米啊。营养又怎样？"
"要我们种的时候，说好的高价回收，谷子放三年了，收购的人鬼影都看不到。"桂根说，“真是混蛋啊！"
"是啊！都酿成酒，酒能当饭吃？我就不相信他们，偷偷留了几分地，要不然，也和你一样，一年都得去粮管所买米。"天生说。
“罚了八百？"
“一千零五十。"天生说，“一分地三百。"
"还是值啊，种田的买米吃，不是笑话么？"桂根说："逼我们种黑糯米的升官了调走了，我们的谷子还在仓里养老鼠。你吃完了？"
“还不和你一样，放在仓里养老鼠。谁能糯米饭当饭吃？！”
桂根说：“乡政府说吃不完可以卖，卖给谁？”
"他们就是不食烟火的神仙。他们还说包回收呢！人呢？"
黑糯谷酿成酒吃不完，多余的黑糯谷就只能喂老鼠，蛤蟆沟每家每户都一样。两个老头一边叹气一边抽烟。话越扯越远。
“这回村里又逼着种棉花了，听说都报市里了，要把我们县变成棉花大县，我们村是示范村。"天生说，“除了种水稻，我们谁会种棉花？"
“就是。不是村长负责技术么？"桂根说，“是乡里指派。"
天生说：“村长什么时候从娘胎里带技术来了？“
桂根说：“他祖宗十八代都没种过棉花。你种了多少？"
天生说：“一小块。我不懂棉花，我只懂种了水稻才有饭吃。"
"不是要罚款么？"
"罚了。村长来罚的，八百。你呢？"
"我也差一点。那次刚好被村长逮住，村长亲自放干了田里的水。后来天天来察看，直看到地里种上了棉花才罢休哩。"
桂根种棉花是头一遭，处处格外小心，有时候比伺候孙子都上心。桂根的想法是，即使有了收成像黑糯谷一样卖不出去，也可以替孙子添几床新棉被，掏钱买米吃也值得。
天生狠狠地骂了几句，又说："听说你的棉花不行了么？"
"叫村长了。他包技术，他可是拍了胸膊的。”
"多久的事？"。
"好多天了。"
“来了么？"
“不见村长的人来。"
"种棉花时有村长，收罚款时有村长，棉花下了地就没村长了。"
“也是。当年种黑糯谷也一样。"
天生冷笑了几声，说：“我那几分地的棉花也死光了，几次叫村长，村长说，你找乡里吧。一夜间技术员就不知是谁了！老兄，你就自求多福吧。"
天生的几声冷笑，就象几桶凉水浇在身上，桂根忍不住打起了寒战，背起孙子就往棉花地里赶。
风还在徐徐吹，夹杂着一股燥热气，太阳快落山了，光线由惨白换成了金黄。桂根远远地看不到棉田里的绿色，心就紧缩一块了，到田里时，看到棉花树都趴在泥土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烂味。桂根感觉被突然挨了一闷棍。
“作孽啊！"桂根哀嚎了一声，说不出下句话。他的孙子吓懵了，懵了好一会，一头趴在桂根怀里号啕大哭。桂根搂紧孙子，用湿润的眼光看着远方。远方，低低的天空飘着一团好大好大的云像绽开的棉花，遮挡了红彤彤的夕阳。桂根看着天上的棉花，看到了棉花下的粮管所，也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来回在粮管所买米的身影。
风在吹，花在抖，在夕阳下，一声哭一声叹两个声音交织，踟蹰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倒在田埂上，越垃越长。
文/钟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