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壳 胡桃手记
01
1099年，立春这天，苏东坡起了个大早，看着春光无限好的海南岛，诗意大发，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
发在朋友圈的，是一首词，《减字木兰花》，全文如下：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首词的字面意思是：
农人持着犁杖，轻轻鞭打着土牛，这是在“打春”。来自海上的春风暖意阵阵，借着春神的力量，把桃花红染成了肉红色。家家门口挂着春旗，户户贴上了迎春的剪纸，一阵春风吹来，吹醒了酒醉的心情。此地不像海角天涯，卷起的杨花，颇似北方的雪花。
写出了海南岛迎春的习俗，应该是东坡先生一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没有写：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也没有写：我已到岗，在线上班。
可见，东坡先生心里高兴啊。
毕竟，不用宅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不用担心疾病的蔓延。
他吹着海风，赏着桃花，撒着丫子漫山遍野地奔跑，与忙碌的山野村夫擦肩而过，身心都陶醉在春天里。你看，整首词里出现了7次“春”字，简直怀疑，东坡先生是用rap形式唱出来的。
02
不过，你仔细品品其中的几句诗，尤其是“染得桃红似肉红”。似乎藏着一些不能说的心事。
中国传统色彩里，代表“红”的颜色有：朱砂红、胭脂红、朱槿色、牡丹红、海棠红、石榴红等等。这桃花的“红”像什么红不行，非得像“肉红”。哪个男生愿意送“肉红”的口红给姑娘呢？又有哪个姑娘桃花一样的腮红，被人说成“肉红”呢？
可是，东坡先生是大师，这么写，一定有他的道理。
再看这句诗的下一句，“肉红”对应的是“酒醒”。酒醉初醒、误把桃花当成肉，东坡先生一定是饿了吧？真别说，他在海南岛写过一首《纵笔三首》，在第三首，还真有一些线索，请看：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北方来的粮船未到，大米的价格跟珍珠一样昂贵，半个月来都不能吃饱，不能喝醉。好在明天是祭灶日，东家宰鸡、酿酒，一定会分给我一些，我一定会好好醉一回。
那时候，海南岛地处偏远，猛兽出没、耕种落后；再加上民风淳朴，烹饪技术有限，还没有开发出吃“野味”的习惯，大家只能仰仗北方运送的大米，或者吃一些家禽类的肉。
可见，把“桃红”比作“肉红”，一定和肚子饿有关。毕竟，他是一个做出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的大吃货。
再看最后一句诗，“卷起杨花似雪花”。此雪花，并不是“勇闯天涯的雪花”，而是北方的大雪。可见，东坡先生不仅仅肚子饿，还在思念北方的一草一木，漫天飞雪啊。
03
立春一大早上，充满了希望的节气里，正是“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北方呢？
因为被贬了。写这首词时，正是东坡先生被贬到海南儋州的第二年。
彼时的海南岛，孤悬海外，距离京城几千里，“鸟飞犹用半年程”，确实是“天之涯，海之角”。不像今天，可以潜水冲浪、晒晒日光浴、玩个沙滩排球。
而儋州呢，毒蛇野兽遍地皆是，瘴气和疟疾时时威胁着人的生命。
不像今天，“网络一搜，生活百科全知道”的便捷。对于海南的生活，连他都深感生死未卜。这个从黄州，贬到惠州，再被贬到儋州，一生不是被贬，就是走在被贬的路上的人，过上了“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生活。
不仅越贬越“南”，而且生活越来越“难”。
都说“我太南了”，
试问，还有谁比他“更南”？
04
可苏东坡之所以为苏东坡，就在于他“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随遇而安。
而很多人被贬后，心气可就没那么豁达了。
你看，中唐时期的李贺，在春天被贬。正值青春才华横溢之时，却下了“年老多病”的惆怅：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还有唐朝的文坛大V，韩愈，同样被贬距离京城几千里的潮州，担心山高水远、不堪重负，写下的诗句都开始交代后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而东坡先生，此时已经62岁了。按说，心气与体力大不如从前，生活可能没有太大追求了。从他在《纵笔三首》第一首中的诗句，就能感觉出他也深有同感：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可是，这毕竟是个曾经在春天写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曾经在被贬时写下“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男人啊，他说：不怕。
诗酒趁年华，
人老也得趁年华。
他在海南开课讲学，传文教字，一洗蛮荒；挖井取水，一改饮用池塘水的习惯，救黎民于瘟疫；开方治药，为民治病；改进生产工具，种植水稻，为蛮荒之地引入农耕文明。
从此，这座偏安一隅的海岛，一扫阴霾，散发出文明进程中耀眼的光芒。
别小瞧这一句“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在东坡先生心里，身处海南天涯，却有宛如在中原的归属感，是他的乐观精神；他也用实际行动，让海南走进了“遥从海外数中原”的时代。
05
1099年的立春，他写的这首《减字木兰花》，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豁达与乐观，让人服气得很。
06
可惜，写完这首诗两年后，东坡先生就辞世了。纵然伟大如此，他依旧自嘲自己，羞愧白拿国家钱财却没有做多少实事，实在是浪费：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对比当今，不知道会让多少人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