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彩富
我所去的学校是一所村办学校,有小学也有初中,就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带帽中学,我被分在中学任教。
村子的西面坡度比较缓,是村民们主要的居住区。而村东坡地势陡峻,生长着茂密的榆树丛。村东北角有条小路直插岗下,当地人把这里叫做镇北喉。这里的至高点,生长着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树身一半被雷电击死,光秃的枝干依然愤怒地直指苍穹,枝干的顶端还有一个鸦巢,像一个干瘦的人挥舞着拳头。奇怪的是树的另一半却依然茂盛,仿佛向人们昭示着:活着轰轰烈烈,死也决不屈服。
据村史记载,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藩”叛乱平定之后,吴三桂的部属被发配塞外,其中有七户人家,从云南边陲辗转迁移,风餐露宿,几经艰辛,落脚于嫩江江畔。当时清政府为了加强边防,传递军情,沿着松花江和嫩江左岸建立了二十几处驿站,据说是三十里设一坎,七十里设一站,当时就在此处设立了一个驿站,这些人就成了这个驿站的驿丁。时光飞逝,转眼三百年过去了,这个地方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发展成了杜蒙草原上最大的一个自然村落,有一千多户人家,这就是多耐额弗罗驿站,满语的意思是山嘴子。
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的人,都会被村南路口的几株老杨树所吸引,那树非常粗壮,两个成年人才能把它合抱。上面栖着乌鸦和喜鹊,还有成群的麻雀。乌鸦报丧,喜鹊叫喜,这是村里人确信不疑的真理。乌鸦多数沉默,喜鹊总比乌鸦叫得多,人们每天早晨都可以听到喜鹊那欢快的叫声,仿佛村子里每一天都有喜事发生。可是,我来学校报到的那一天,路过村口,乌鸦在树上聒噪不已,却不见一只喜鹊的影子。
乡村与城镇比起来,毕竟是显得寂静了许多,每天除了学生们上学、放学,以及牛群回村时人们的吆喝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声音。这里的人们习惯了恬淡的田园生活,我也很少外出,习惯了独处,放学后就把自己封闭在宿舍。有时为了透一口气儿,傍晚时分,我就一个人站在校园里高大的白杨树下,望着挂在西方天空像粉红色破裤衩子一样的残霞,听着白杨树上麻雀们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叫。可是,它们的叫声,既不婉转,也不动听,但也不令人讨厌。那些调皮的麻雀,有时还会把一滴洁白的屎,丢在我的头上。
晚上,那几个还没处对象的年轻男老师,都来到水房也就是我的宿舍来打牌。那时乡村还刚刚流行起打麻将,这个东西学起来并不难,一学就会,而且一会就上瘾。于是,几个年轻人就经常凑到一起,在麻将的噪声中,打发掉乡村漫长的夜晚。我对打麻将这种娱乐方式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偶尔站在旁边看看,而老李,也就是那个离婚的男老师,对此却产生了浓厚的喜爱之情,于是,他就和那几个年轻人打成一片。老李这个人话比较多,如果抓到一把不好的牌,他就把牌在桌子上使劲一墩,说一声:“这牌,真是他妈的大姑娘站队!”几个年轻人对他的这句话很是不解,探求知识的渴望驱使年轻人发出疑问:“大姑娘站队?怎么解释呢?”老李得意洋洋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小伙子,不知道了吧,你们跟着我就长知识去吧,这叫----逼排(牌)!”
一圈牌结束,老李还要讲一讲牌道,说一说这一圈牌中的得与失,几个年轻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投入地打着牌,有时还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一眼头朝里躺在炕上的我。在他们的眼里,我显得是那么孤僻,老成,内敛,这似乎与我的年纪不符,但转瞬之间他们的心里往往会产生一点歉疚,因为牌声对我的休息毕竟是有一点影响的。我躺在炕上,怔怔地望着结满蜘蛛网的房笆和光线黯淡的墙壁,老李他们还以为那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可以让我的思绪任意飞扬呢。
虽说老李离了婚,并且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他在村民们的眼里,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又是个教书先生,在乡村,要想找个对象也并不是很难的事。他不像那些同龄的村夫,整天站在稻田里晒太阳,脸晒得像黑驴鸡巴,所以,村里人并没有把他纳入光棍的队伍中。老李对自身所具备的这些条件,也感到很自信。于是,他为了在村妇面前展示自己的优势,便寻找各种机会与她们接近。每到周末,他便穿戴齐整,他认为自己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一个村妇都得拿他当爱人。而最容易接近村妇又不会引起争议的机会,就是和村妇们打打麻将。
老李的牌技和村妇们比起来,还是属于上乘的。有一次,老李和几个村妇打牌,一上手,他就连和了两把,旗开得胜的喜悦使他有点飘飘然,还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打牌的村妇们都皱起了眉头,老李一概视而不见。当打到第二圈时,他听( tìng)了两次,但最终都没有和(hú)上,因为他看时机还早就改成了真宝夹,以便能多赢点钱。因为这一贪念,这两把本来能和的牌都被他糟蹋了。由此,他便失去了信心,这牌打得就有点慌了,结果越慌点儿越背。其实,一个人越是处于不利境地的时候,就越要镇定,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其他东西无法给予的力量,这是一种心灵优势,而这种优势会给你的品格塑造带来一种尊严感和力量感,这又有助于品格的全面完善,此时的老李恰恰忽略了这一点。他是打赢不打输的人,也就是他的牌品出了问题。他开始不自觉地摔牌,无来由地骂骰子,激头酸脸地怨别人打牌慢。仿佛此时他输牌,自身毫无差错,完全是别人不懂牌理胡乱打。结果这场牌他输得很惨。他很不甘心,约村妇们下午再战。背地里,他找到刚才一起打牌的一个村妇,向村妇表达了想和她打伙牌的想法,打伙牌也就是出老千,两个人一拍即合。他们一起合作探究设计好了要什么牌做什么样的手势和暗号,并决定赢了钱两个人平分。
中午一过,老李就迫不及待地和村妇们开战。打了两圈,他只和了两把小牌,离赢回上午所输的钱还差得远呢。于是,他便启动了出老千方案,和相约的那个村妇挤眉弄眼打起了伙牌。打着打着,他总觉得自己手里的牌和的希望很渺茫,那就只好忍痛割爱把和的机会让给同伙的村妇。他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想看清村妇做出了要什么牌的暗示。村妇板着脸,面色平静似水,并没有发出什么暗号。慌乱中,他的手有点哆嗦了,一张牌没抓住掉到了地上。他俯下身子去捡牌,从牌桌下,他看到那个村妇两条腿大大地叉开着,他立刻如醍醐灌顶,豁然明白了对方的暗示,赶紧将手里的一张二条打了出去。就见合伙人旁边的另一个村妇,兴奋地叫了起来:“和了!”并把面前的牌推倒,说:“看清了,夹二条,诸位掏钱吧!”
和老李打伙牌的村妇这个气呀,冲着老李脱口而出:“傻逼!”
老李也是急了,指着合伙人的鼻子回敬道:“你才是个大傻逼!”
结果,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并且形势迅速升级。村里的人,脾气似乎都很暴躁,男女都是这样,好像这里的风水养育了喜欢吵闹打架的人。本来好好的一句话,三句话不对头了,就要粗鲁地张嘴骂人。何况刚才老李的话并不是好话,吵架那是必然的了。如果碰上吵架的场面,村里人大多喜欢看热闹,并不上前劝解,都希望吵得再凶一点,最好能够打起来,也好给寂静单调的乡村生活增添一点色彩和热闹的响动。这里的人最爱看光棍儿投河,寡妇上吊,要是谁不小心踩到西瓜皮上摔倒了,一定会有人在旁边热烈鼓掌。此时,旁观的人都悠闲地抱着膀子,脸上挂着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秦咕咚双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口哨,在老李和村妇面前来回地走动。
老李也顾不得暴露打伙牌的阴谋了,毫不避讳地指责合伙人:“你叉开两条腿,不就是要二条吗?”
村妇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吼道:“说你是大傻逼真不委屈你,老娘叉开两条腿那是要小鸡!”
老李这时才觉出自己误读了合伙人的暗号,但他表面上并不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客观地讲,按着两个人各自的逻辑来看,他们对这一暗号的解读,都可以说得通,只是他们在牌场互动这一环节上,出现了问题。此时的老李,因为输了钱,又挨了骂,自然怒气难消,为了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他编着花样来骂那个村妇:
老泼妇,你听清,
你本来是个尿炕精,
昨夜你还尿了炕,
野汉子给你晒被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随声唱和:“野汉子给你晒被呢!”
众人的唱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村妇也不示弱,反而精神抖擞起来,立即组织好语言反击:
李老师,你骂人,
一股臭气熏死人,
怪我尿炕没看清,
错把你嘴当尿盆!
老李自恃自己的知识储备要胜于村妇,平时在课堂上没少领学生进行口语交际的训练,今天怎么能败下阵呢,那多么有损于自己教师这一称号啊。他刚要反唇相讥,猛然间,肚子里一阵疼痛袭来。原来,为了下午打牌,他中午饭都没有做,胡乱吃了点早晨落了苍蝇的残羹剩饭,现在立竿见影,坏肚子了。他赶紧捂着肚子弓着腰向外疾步走去,并回头对那村妇说:“你等着!你骂我说明你心里稀罕我,你稀罕我你才骂我呢,你继续骂!”
那个村妇冷着脸说:“美的你呢,我还骂猪骂驴骂狗呢,我就那么稀罕那些牲口?”
老李赶紧向茅房跑去,茅房建在设牌局那个人家的园子里,是用一些破木头烂棒子围起来的,很简陋。他赶紧蹲下来,拉完一泡稀屎,才发现自己刚才出来时太匆忙,竟然忘带纸了。他想喊人给他送纸来,但又觉得不妥,万一被哪个学生听到,多有失教师的身份啊。再说,村子里不死人是没有给人家送纸的,只有死了人,那些亲朋好友才会携带一卷黄纸,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哀思。此时已过了中秋,天气已不算太热了,老李还是急出了一身汗。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总不能不揩腚就提起裤子啊,没有拉屎不揩腚的老师,只有上课拉裤兜子的学生。不行,得想想办法,抬头一看,茅房的围栅上爬满了窝瓜的蔓子,他不假思索地揪下两片窝瓜叶子,看来只能用窝瓜叶子来揩腚了,擦吧,擦了总比不擦好。也许是自己急了点,也许是力量没用到好处,更主要是窝瓜叶子太脆,确实不好把握揩腚的力度。老李这一擦,揩腚的手就穿破了窝瓜叶子,直接和自己的屁眼有了亲密的接触。老李看着自己粘满稀屎的手,心里一阵厌恶。他使劲的甩了甩手指,想甩掉粘在手指上的稀屎,没想到手指一下甩到茅房的木栅上,一阵钻心的痛袭来,他本能地把手指放到嘴里想吮一吮,以缓解疼痛,这下可好,嘴和腚一个味儿了。他赶紧从嘴里吐出一大口唾沫,正在他恶心得想吐的时候,就听茅房门口“嗷”的一声惊叫,一个上茅房的村妇扭头就跑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茅房的围栅根本就不挡风。第二天,多耐额弗罗驿站的市井小儿们就传唱着这样的歌谣:
李老师,气昂昂,
输了麻将上茅房,
拉完稀屎没有纸,
伸手摸了一手屎!
老李打牌受挫之后,学校那些年轻的男老师们也不来水房和老李打牌了,这并不是因为老李打牌事件造成了什么恶劣影响导致的,而是那些年轻男老师都已经处了对象结了婚。新婚的诱惑显然要比打麻将的诱惑大得多,天一黑,他们就睡觉了。年轻人嘛,一躺到炕上,钻进被窝,还能做什么呢?这是那些年轻人一天中最快乐放松的时光,他们握着新婚妻子的两个奶子,就像摸到了生活中最酥软的地方,立刻变得心态澄净,热血奔涌,豪情万丈。但往往是,第二天早晨他们还要早早起来换炕面子坯,新婚使他们充满了渴望,充满了力量,这力量可不是普通的炕面子坯所能够承受的。那时多耐额弗罗驿站上的房子,大多是用土坯筑起的,镇北喉岗下的牛毛杠上,就是打坯场。有一年春天,我们帮老罗在坯场上打坯,只见他在坯模子里灌满泥,然后用拳头把模子里的泥揣实,最后在上面用手使劲一抹,把坯模子拿起来,一块坯就成了。打坯时这最后一抹很重要,因为这一抹,坯上就会出现一个凹面,垒墙时,这个凹面朝下砌到堰土上,坯就稳当了。如果是打炕面子坯,还要在坯里放进去三根手指粗的柳条,以作为加强筋,这样的坯铺成的炕面子强度才能增大。老罗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别看打坯很简单,这里面还有很多学问呢,打坯时如果你忽略了最后这一抹,打出来的坯砌墙就不稳当,这就是‘鼓心子逼,洼心子坯’!”
不管怎么说,打牌受挫这件事对老李来讲还是有点影响的,从此,他就很少和村里人接触了。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说谁家要盖房子,总是要请他来画贴在中檩上的阴阳鱼,这是当地的风俗,因为姜太公在屋里的最高处守护着,大鬼小鬼是不敢进门的,一家人才会平平安安。他铺开主家带来的一小块红布,挥毫泼墨,立等可取,主家往往谢他两盒烟,他也很坦然地接受。如果村里有了什么红白喜事,主家也是一定要来请他的,请他写丧联或喜联,这是他的长处,也似乎是他的专利。他并不拒绝,叫人摆好纸墨,然后,就默默地写起来。他写得极认真,并不敷衍了事,若是某个字写得不太理想,便把那张纸轻轻地揉掉,重新来写。他把写好的丧联或喜联一条条摆在地上晾干墨迹,地上立即就色彩斑斓了。写完之后,他点上一支葡萄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从鼻孔喷出白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把所有的对联仔细地看过,看看哪里还有不妥的地方,之后,主家往往请他吃一顿酒,他也乐于接受。
有一个周末,老李和我闲来无事躺在行李上说着话,我提议:“老李,咱俩喝点酒怎么样?”
老李说:“好!”
我站起来就往外走:“你等着,我去买点菜。”
这一天正逢多耐额弗罗驿站赶集的日子,集市上人头攒动,一个老实巴交的渔夫,挑了一担小白鱼蹲在集市的一角,嘴里叼着一支旱烟袋,闷头吸着烟。
我走过去问道:“老乡,这鱼多少钱一斤啊?”
渔夫向上翻楞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说:“两毛钱一斤,要是包了还便宜。”
我说:“吃不了那么多,给我来三斤够了。”
买完小鱼,我又走到一个卖猪肉的摊前。摊主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头发很长,还穿着喇叭裤。那时的乡间小青年,以穿喇叭裤留长发为时尚。我往摊上一看,只剩下一些连肥带瘦的肉了,我说:“给我来二斤吧。”
这时从肉摊边走过一个村妇,和摊主搭讪着:“呦!卖肉呢?”
摊主立刻满脸堆笑:“是啊,大嫂赶集呢?”
摊主边和村妇聊天,边把肉递给我:“给,二斤高高的。”
我接过肉,付了钱,转身往回走,当我走到供销社附近的时候,看到几个村癞子站在供销社门口,为首的是一个叫什么七黑的癞子。只见那个叫什么七黑的也是一头长发,但和刚才卖肉那个人的发式不一样,他的长发是上面不太长,只是后脑和脖梗子上的头发很长,叫做什么燕尾式长发。据站上的人说,这是从城里流氓那里学来的,城乡流氓之间的距离,先从发式上接轨来缩短的。为首的地癞子七黑,双手背在后面,好像是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几个村癞子都穿着喇叭裤,屁股和大腿被裤子绷得紧紧的,裤脚像两条扫帚,并随着他们的扭动来回扫动。
这些村癞子,经常在供销社门口站立或是走动,因为供销社是村里各色人等常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村里的姑娘们总是拉帮结伙地来供销社买化妆品。那时的化妆品,可不像现在的化妆品那样种类众多,品牌齐全,那时的比较单一,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的女人所使用的,无非就是盛在一个精致小瓶子里如玉如脂的雪花膏,或是叫做“万紫千红”牌的香粉。那种香粉,从外表上看,是粉红色的,擦到脸上却很白,还有一股甜腻的香,能飘出很远。这些村癞子还会吹口哨,将食指弯曲了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就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但他们也不随便吹口哨,只是见到漂亮姑娘时才吹口哨,看到那些拉屎都不揩腚的邋遢村妇经过,他们才懒得吹呢。那些听见他们吹口哨的姑娘们虽然红着脸走开了,可是他们并不生气,如果是几个姑娘结伙走在一起,她们就会快步走开,然后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骂那些村癞子。后来我才明白,那叫打情骂俏。所以说,有些词,比方说打情骂俏这个词,我并不是查词典才弄明白的,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感悟出来的。可是有一点我却没弄明白,那些姑娘们又精又灵又漂亮的,怎么就看不出那些村癞子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流氓呢?
这时,那个叫七黑的领着村癞子们离开供销社门口,朝赶集的人群中走去,大概是快到晌午了,好去搞点鱼肉,中午喝点小酒。客观的说,这些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就拿那个什么七黑来说吧,还做过一件好事呢,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只不过他没有坚持一辈子做好事罢了。有一次,和供销社一条街的王大膏药的老婆难产,就是因为这个七黑才渡过难关的。原来这个王大膏药祖传制膏药的秘方,不论你得的是什么病,他一律给你一贴膏药,在人们的印象里,他的膏药似乎包治百病,于是村里人就都叫他王大膏药了。王大膏药和老婆结婚多年也没生孩子,村里人就开始风言风语了,说王大膏药是卖假药坑人做损了,该着没孩子。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王大膏药没有生育能力,到医院一检查,他的精子数量也够,精子活动性也很强,也不阳痿,也不早泄,完全够受孕的条件。那么问题就出在他老婆身上,经过医生检查和仪器检测,发现他老婆输卵管先天性闭锁,这就难办了,需要疏通,必须手术。其实子宫两侧各有一条输卵管,几千万到上亿个精子进入女性生殖道,最终能够进入输卵管的精子也就几百个,这几百个精子,到最后也只有一个最强健、跑得最快的一个能够进入卵子体内,去传递父系遗传物质,步入延续生命的历程,这个残酷竞争的过程,比今天考公务员和乡村教师还激烈,相对而言,考乡村教师还是容易一些的。雪上加霜的是,两条输卵管里只有一个里有卵子,这几百个精子兵分两路进军,注定要有一支兵马走错方向,无果而终,这也和考公务员还是考乡村教师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一定要选择你最拿手的那个考,考中的机率才比较大,跑得快没有用,关键是选对方向。
不得不佩服现代的医学,王大膏药的老婆做完输卵管疏通手术后不久就怀了孕,当那年早春第一行北飞的大雁出现在多耐额弗罗驿站上空时,王大膏药的老婆就已经显怀了。她经常一手搭在后腰一手扶着肚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脸上洋溢着喜悦,仿佛向每一个经过门前的村妇昭示着:看,我也要生孩子啦!更确切地说,她是在表达:看,我也能生孩子啦!此时的她已属于高龄孕妇了,有生育经验的村妇们都明白,这样的孕妇生育时是有风险的,当地有个谚语:男子怕马前马后,女子怕产前产后。那些村夫却不太懂得这些,看到挺着大肚子的王大膏药老婆,还打趣道:“老马下驹,老牛下蛆,我说老王大嫂,你这么老能生啥呢?”
王大膏药的老婆立马回敬道:“老娘是老蚌生珠!你老婆能吗?”
村夫没有捞到便宜,自言自语道:“这个老河蚌!”
从那以后,人们都叫王大膏药的老婆为老河蚌。
老河蚌生产的时候,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夜,那时也不兴往医院送,都是请来老娘婆在家里生,乡村的人把接生婆叫老娘婆。老娘婆庞四麻子媳妇急得团团转,王大膏药还请了大神。神也跳了,香灰也喝了,艾也炙了,蒸气也熏了,催生大膏药也贴了,均不见效。老河蚌水门子都开了,疼得她撕天喊地的嚎,可就是生不下来。家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听着老河蚌高一声低一声劁猪般的嚎叫,且声息越来越弱,人们都在心里想:老河蚌怕是挺不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七黑领着几个村癞子从门前路过,一个小孩子眼尖,一眼看见,就像看到天神降临,大声喊道:“七黑来了!”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叫起来:“七黑来了!”那声音像春雷从村庄上空滚过,接着就听到屋子里老河蚌猛然厉叫一声,随后,庞四麻子媳妇冲出门口,激动地喊叫起来:“生了!生了!生了一个带把的!”
转年春天,老河蚌抱着儿子出现在供销社门口,人们都惊喜地叫道:“看啊,老河蚌的儿子!”当老河蚌的儿子能在村巷里跑的时候,人们还是叫他老河蚌的儿子,但后来,人们为了叫着方便,就都叫老河蚌的儿子为老河了。因为这件事,七黑成了一个传奇。
买完菜回来,我和老李就动手准备饭菜。在切肉的时候,老李发现肉里面混着两个猪奶头,这一定是我在听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没注意,卖肉那个狗小子故意混进来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和老李觉得把猪奶子扔了怪可惜的,就和土豆一起炖在锅里。
不一会儿,菜好了。我和老李就着一盘炖小鱼,一盘猪奶子炖土豆喝了起来。
老李夹起一块猪奶头递给我:“来,先吃一块。”
我战战兢兢地夹起来,不敢往嘴里放,老李鼓励我说:“吃吧,你就把这当成卖肉那个人他妈的奶子吃吧。”
“吃卖肉那个人他妈的奶子?那多恶心啊,他妈那么老,奶子上的老皴还不得一指来厚啊?!”我脱口而出。
“那你就把这个当成他老婆的奶或者他妹妹的奶,嫩!”老李继续鼓励。
我把心一横,把猪奶子放到嘴里,内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赶紧跑出去吐了起来......
一杯高粱酒落肚,老李的话多了起来,用筷子点着猪奶子炖土豆说:“吃得菜根,百事可为。这猪奶子比菜根好吃多了吧,人家古代的贤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人都行,你怎么就不行呢,难道你比贤人还贤?”......
不久,老李就托人找关系调到县城的一所小学去任教了,宿舍里只剩下我自己住宿了。夜晚,我独坐灯下看书,在知识的殿堂里与圣贤对语,与先哲交流,也算自得其乐矣。
过了些日子,小工友为了早起给教师烧水和打扫办公室卫生方便,也搬到宿舍和我一起住。有一天晚上,他买了一瓶高粱酒,还有一瓶花生米罐头,灯光下,我俩对酌起来。我俩边喝边聊,聊得还挺投机。聊着聊着,他才开始透露请我喝酒的目的,原来他看上了秦咕咚的姑娘秦大馒头,想让我帮忙给写一封情书。秦咕咚的姑娘,脸圆圆的,像个大馒头,所以背地里人们都叫她秦大馒头。她的屁股更圆更大,挺好个菜板子,可惜就是有点烂心子。世上有一种女人,她们天生就迷人,一举手,一投足,总会有一种风姿在里面,她们是男人的地狱,也可能是男人的天堂;也有一种女人,她们往往不迷人,就像秦大馒头,有时也会在不经意间拨动某个男人的心弦。小工友的心弦就被秦大馒头拨动了。
现代的人恐怕都把情书给忘了,在当今充斥着QQ、微信、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的年代,纸质的情书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种传统的、富有想象力和浪漫色彩的情书几乎销声匿迹了。而我们那个时代,人们表达情感还比较含蓄,即使是写情书,也不是那种露骨的直白。现在的电子情书,无论文字多么优美,都缺乏性情上的生动。更可怕的是,电子情书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制粘贴上千遍,又可以轻而易举地删除得无影无终。那上面不带有彼此的指纹,不沾有彼此的气息,更不会散发怦然心动的温馨。我对工友说:“情书,就要表达真情实感,要实事求是。首先称呼要庄重,不能暧昧。也不能太长,表达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可以了。”说写就写,我让工友自己先写,然后我给修改,再让他自己誊写一遍。他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秦:
很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的内心有一种情感要向你表达。
你是一个端庄的女孩儿,你的端庄使我魂牵梦绕;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你的美丽你让我怦然心动。所以,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向你诉说我的衷肠。
我知道你崇尚文化,而我只是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工友,这个缺憾常常使我自惭形秽,但我会努力,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愿用来世换取与你今生相守相望的缘分,请接受我的爱,我期待着和你恋爱!
我拿过情书看了看,认为文笔还可以,我呷了一口酒,吃了一颗花生米,对他说:“有一个地方需要修改一下,就是最后一句话,‘我期待着和你恋爱’的‘恋爱’两个字要改成‘做爱’两个字,因为爱不是‘恋’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中国的汉字,最细腻、最准确、最优美,汉字充满了审美意蕴,一个字就是一件艺术品。‘做爱’一词,既可以表现出一个男人的气魄,也能彰显出一个男人的魅力。”
小工友也喝了一口酒,并且和我聊起了汉字,他问我:“中国收入汉字最多的是哪个字典啊?”
“是《康熙字典》,里面收录了42174个字,笔画最多的一个字是三十六画,是‘齉’。”
小工友又喝了一口酒,“那你说,汉字是谁造出来的啊。”
“汉字是仓颉造出来的,在没有文字以前,人们结绳记事、刻木为号,后来黄帝让仓颉造字。仓颉把不同事物的形象画出来代表这一事物,这就是象形文字。有一次,他外出,在河边看到一群人用一个三足鼎煮了羊肉和鱼,他喝了点汤,吃了点肉,认为很鲜美,于是就把鱼和羊组合到一起,这就是‘鲜’。他离开这群人,在一片野果丛生的山谷,看到一群女子在采集野果,那时候猛兽横行,夜里女子们就在树上搭个窝住在里面,于是仓颉就想到了一个字,就是‘巢’。第二天,女子们又开始采集果实,太阳升高了,她们边采野果边唱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天气很很热,女子们就把衣服都脱了,挂在果树上,光着腚子采野果,这时,仓颉又想起了一个字,这个字就是‘裸’。”
小工友又问:“那时没有纸,仓颉把字写在什么上啊?”
“刚开始黄帝让他把字写在木板上,他说木板太笨重,不方便携带,黄帝听了很不高兴。”
“仓颉这个傻逼,黄帝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给黄帝提意见还不委婉点,显得他比黄帝多高明似的。”
我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显得比自己的上司高明,这不仅很愚蠢,还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良后果。因为没有人喜欢别人比自己更吸引人的注意,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总会遭到上司的憎恶,所以一个人应该学会掩饰自己的优点,如果你在气质方面超过别人,大多数人不会太在意,但是没有人愿意在智力上被别人超越。这其中的奥秘也很简单:你仰望星空,繁星点点,也都有自己的亮光,但它们却不敢与太阳争辉。”
“后来他把字写在什么上了?”
“写在一个大王八盖子上了,这就是后来的甲骨文。”
聊着聊着,我们都困了,躺在炕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小工友把情书交给了秦大馒头,于是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直到秦大馒头都嫁人了,他还没有得到回音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