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必经过那一道坡,那一条河,黑色的柏油路如一条长龙蜿蜒缠绕在山坡间,山坡上布满阶梯状农田,一道道、一圈圈似一个土黄色的“花卷馍”,河水淙淙流经赖以生存长大的黄土地,甘甜的河水如爽口的小米粥,无论行多远、离多久都不曾忘确好“这一口”。蜿蜒的山道程“S”状,拐弯的弧度小于90度,一边是在贫瘠、干旱的黄土里挣扎着生长的庄稼,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引人心惊肉跳的陡坡断崖。汽车小心翼翼地绕着勉强够回车的路面匍匐前行,妻子总是紧紧地抓紧我的手,不敢朝车窗外远眺,急切地询问“下坡了没有?上塬了没有?”我深情地注视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对比着家乡今非昔比的一丁点变化,熟悉的河、熟悉的坡将思绪扯回过往,往昔快乐无忧的时光闪现在脑海,我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说“快了!”
家乡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坡上的平原地带称之为“塬”,坡下的沟壑称之为“川”,从这条“塬”望对面那条“塬”清晰可辨,一个高嗓门的“愣娃”喊一嗓子“信天游”,对面塬上爱慕的“女子”或可听见,若要去对面的塬上,必要经过一番颠簸,上坡下坡,山路迂回曲折,车行一、两个小时算是正常。
历史悠久的古县城“罗川”坐落于川道里,站在坡头鸟瞰,一条亘古不变的河将“川道”里的平地分割成两半,河两岸是肥沃的农田,“人”字形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道阳面,高中教学楼鹤立鸡群,主楼是一栋四层高楼,民居普遍是一层,足见人们对教育的重视。该河名为“四郎河”,上高中那会,闲暇时常与同学结伴去河边玩耍,下河摸鱼、捉虾,在河里嬉戏、洗澡,或懒散地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晒太阳想着悠远古老的故事,或听着潺潺的河水想着“不着边际”的心事。听老师讲这条河流向书中所称的“泾渭分明”之中的“泾河”,那是当时我所能想象的最远的地方,毕竟我从没想过自己未来会行那么远。
每一条河的名字都有它的来历,或都附会一段神话般的故事,口口相传,也体现了聪慧的先祖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斗争的佳话。“四郎河”发源于陕、甘交界的子午岭,子午岭是干旱、植被稀少的黄土高原上很罕见的一方原始森林,河水沿着川道奔流而下,绵延80余公里,汇入流经陕西省彬县的泾河,泾河与渭河在关中合流后,归入母亲河---黄河。绵延80余公里的“四郎河”冲积出一片片肥沃的河滩地,哺育了一代代勤劳、憨厚的黄土人。
可很早以前,这条河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叫“害河”,黄土土质松软,经不起河水的冲刷,尤其是夏季雨水偏多,肆虐的河水接连冲毁河道,淹没逐水而居的农舍和此时正拔高结穗庄稼,乡民苦不堪言,迷信的人民把“害河”泛滥归咎于“河神”作怪,纷纷祭祀、跪拜河神,官府、劣绅利用乡民的愚昧无知,趁机添油加醋,巫婆妖言惑众,称“河中有两条黑龙,打雷下雨时兴风作浪,若乡民不敬,必遭灾难。”动员人们捐钱捐物祭祀,可免除灾祸,然而大多财物落入官绅、巫婆口袋。可“害河”依旧年年泛滥成灾。河岸边居住着一户王姓的穷苦农户,自幼父母双亡,留下兄弟四人,相依为命,兄弟四人勤快朴实、乐于助人,深得乡邻喜爱,村民习惯称呼他们为大郎、二郎、三郎、四郎。四郎虽年纪最小,但聪慧、勇敢,很有主见,哥哥们都听从他,成年的四郎逐渐成为村里最有威信的人。一年夏季暴雨连连,河水、山洪一齐爆发,手足无措的人们只顾逃难,老人们却给“河神”磕头祷告、焚烧纸钱香表,可“害河”依然我行我素,灾民流离失所,在苦痛中挣扎呻吟着。面对这场灾难,四郎挺身而出,将三个兄长召集在一起,分析说“河水连年泛滥,是河床年久失修、山无草树,泥土流失所致,那有什么怪龙作祟,分明是官绅、巫婆编造的鬼话糊弄乡民哩!要想不受水患之害,需整治河道、在山坡上种树种草。”一经提议就得到兄长们的赞同。他把自己的想法一次次、一遍遍地向乡民宣讲,并结合妇孺皆知的“大禹治水”、“西门豹治水”的故事,使乡民逐渐识破长期受官绅、巫婆欺诈的伎俩。乡民根治水患的热情空前高涨,在四郎的带领下整治河道、兴修水利、植树种草,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浑黄的“害河”水变清了,山坡也变绿了,奔腾不羁的“害河”水按照乡民的意愿缓缓地流到田野、流向泾河、流进期望安居乐业的乡民的心田。从此以后,乡民更加坚定跟随四郎治水的信念。
夏季的一天夜晚,暴雨如注,四郎发现他们修筑的一座水坝出现塌方,险情危机,四郎一人留在坝上观察险情,让兄长三人去村里呼唤村民。村民火速赶往水坝,众志成城,在四郎的指挥下经一夜的抢修,眼看险情就要被排除,不料哗的一声,一块大石从山崖上滑落,砸向忙碌的村民,四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有力的双手将村民推开,可巨石砸中四郎当场牺牲。“天妒英才”,乡民恓惶地痛苦着,雨水、泪水交织着,河水呜咽着仿佛哭泣着与四郎依依诀别。人们将心目中的英雄葬在河边的一丛柳林中,并建起了一座“四郎”庙,为四郎塑像立碑,纪念他的功德,他的功绩流芳千古,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乡民前来烧香磕头,祈福安泰,人们将“害河”改名为“四郎河”。“四郎”的英灵日夜守护、庇佑着在河畔繁衍生息的黄土居民。
行过那一道山坡,远眺“四郎河”河水如练,奔流不息地流向被一道道山梁阻隔而视野逐渐模糊的远方,清澈的河水融进了多少黄土孩子背井离乡找寻梦想的眼泪,而母亲河依旧孤独在那儿流淌着,它也有如“大禹治水”、“西门豹治水”般充满智慧、树立榜样的故事,如往后见过的“黄河”、“长江”、“饶河”一般,哺育了因河而兴、因河而富的勤劳、智慧的中国人。
如今坐着汽车翻越那一道坡,轻松而惬意,窗外景色依旧,行人却寥寥无几,山坡上曾开垦的梯田多半响应“退耕还林”政策而植上了树木,树木郁郁葱葱,可见“四郎”的远见卓识与现代人认识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如出一辙。
上学那些年,人们只管扩大种植面积,以地大换丰收,使蛮力开创出的一片片梯田就是见证。夏秋漫山遍野是期待丰收的庄稼,浓冬初春山坡上尽是墨色、土黄的道道苔塬状的伤痕,一丝西北风吹拂便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上高中的路在庄稼地旁田埂边、在黄沙飞舞的迷雾中,寒来暑往不知道走了多少回那道山坡。
上学时多半学生住校,每逢周五下午放学回家,校门似放水的闸门,奔涌的人流、自行车流挤出校门,奔向散落在塬上、川道里各自的家。我的家在塬上,回家需攀登那一道山坡,步行得花一个多小时。身上往往背着书包和一条白色的“的确良”棉布,棉布里已空空如也,一周的住校口粮早已消耗殆尽,几人常结伴同行。大路是铺了沥青的柏油路,坡度不算陡峭,但沿山势盘旋而上,路程远而费时;小路是羊肠小道,沿近60度的斜坡直上直下,费力但用时短。步行的同学常走小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不觉得费力,脚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步行上坡舒适又透气,累了便可在田埂边的洋槐树下歇息。初春,洋槐树上挂满一串串白色的花朵,花瓣纯如白瓷,五片花瓣簇拥着花蕊,四溢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引来勤劳的蜜蜂采蜜,招来翩翩起舞的蝴蝶舞蹈,女同学则会采撷下一串串槐花卡在发夹、挂在耳边,嫣然一笑增添了几分娇媚。这种不嫌贫、又耐旱的树通常长在沟畔、土崖边,木质结实而富有韧性,是农家人做农具、制家俱的良木。盛开的槐花也可和面粉蒸成“槐花疙瘩饭”,是蔬菜贫乏的初春一道可口的佳肴。夏季,梯田上是金灿灿的麦田,随风起伏犹如金色的波浪,走着累了可随手撤一、两个麦穗,颗粒布满麦穗且饱满诱人,生一堆野火,火苗燎掉麦芒,两手一撮,麦粒脱壳而出,嚼在嘴里满齿麦香,既好吃又抗饿,一口气便可攀登至坡顶。秋季,玉米杆长至成人那般高,齐刷刷地占满梯田,玉米棒子呈子弹状,粗壮浑圆,顶尖吐着深褐色的胡须,口干舌燥的我们会偷折一株玉米,将玉米棒子掰下塞进书包,玉米杆上的皮、叶祛除后,露出“锄头把”那般粗的杆子,这玉米杆如甘蔗一样,饱含甘甜的汁水,着实解渴。冬季,万物萧瑟,树上枯枝突兀,树下败叶堆积,满眼皆是望不到头的道道山梁,如皮肤一样的“赤诚”土黄,可高歌一曲“黄土高坡”献给祖祖辈辈耕耘着的热土;若落一层薄薄的雪花也好,面对惟余莽莽的山坡,奔流不息的四郎河水,怎能不吟出伟人“沁园春·雪”那般豪迈的诗词。周日下午,“的确良”白布里裹满母亲烙的“洛馍”,又出发踏上上学的路,骑自行车约半个小时来到坡头,可望见川道里的学校,胆“肥”的同学骑自行车沿大路一路下行疾驰,不用使力脚蹬,只管车刹与脚板刹并用,约四十分钟可到学校。我属于胆小的那种,将自行车寄放在坡头的人家,三年上学路上从没敢骑自行车下坡返校,徒步一步一个脚印往返在那道山坡上。
如今,那道山坡上小路已杂草丛生,鲜有脚步通行,位于川道里的高中已经撤并,孩子们不必再经受奔波之苦,山坡上的小路只存留在快步入中年人-----我们的记忆里。川道里“银西高速”穿隧道、架桥梁畅行无阻地飞跃千堑,“千堑变通途”,平缓、宽敞的高速路通往家乡。四郎河源头的子午岭已升级为国家森林公园,岭上的“秦直道”迎来一年一度的马拉松赛事,曾被世人遗忘的人文始祖“轩辕皇帝”的衣冠冢被专家考证,孤独地耸立在四郎河流经的孤塬“桥山”上,越来越多的人们渐知蜷缩在贫瘠、落后的黄土高原旮旯里的家乡---正宁,曾是一方孕育华夏文明的福地。“黑金”煤炭已被探明有可观开采价值,一座朝气蓬勃的能源新城正迅速崛起。
四郎河水依旧潺潺地流过这方古老的土地,养育出一代代朴实、勤劳的“男娃、女娃”,浪花激荡着响奏出淳朴、粗犷的歌谣,目送一批批黄土娃行过那道山坡奔波在实现梦想的路上。
作者简介
苏赵锋,职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