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侯玲
秋季淫雨霏霏,连日不开晴。不得已我外出办事,过午时分到凤翔。我饥肠辘辘,就近找个面馆,给老板一句话:做一碗拿手的面,要快。老板是个壮小伙子,他眨巴眼睛说:得嘞。等三分钟。阴冷的天里,我闲话都不想多说。老板转身进去,后厨鼓风机响开,烟火气息顿生。这样的服务就好,不热情过度,也不为推荐招牌拿手菜品不遗余力。就凭这一点,老板端来什么面,我都不挑剔。
喝了两口茶,一碗面端上来,我看一眼就笑了。这不是削筋面吗?
在我儿时,农活忙的夏秋两季,母亲每天午饭都做削筋面。她说这饭做得省事,吃着管饱,能替主妇省一半心。省时省力何乐不为?尤其秋季收玉米,人困马乏,吃饭就是捎带的事情。早晨下地干活前,母亲和好一团硬面,略微揉搓饧着。中午回家,面团揉两下,擀厚,用大刀切薄片,沸水里煮两煮,捞进碗面条泛着白玉般的光,看着就有嚼头。农活忙人吃饭不挑。手头有啥菜吃啥菜,煮削筋最简单时只煮几片青菜叶子。捞一碗热气腾腾的削筋面,配盐醋,放些家常备的䏴子肉,挖一大勺油泼辣子。光是过眼瘾,这一碗硬气的干拌削筋面就太美气。狠劲地嚼着滑溜筋道的削筋面,像是排解困乏又像厉兵秣马。庄稼汉人吃面,嚼几枚生蒜瓣子,更是气势如山。庭院里柿树枣树下,坐个小马扎,人人手端粗瓷大碗埋头大啖,筷子挥舞仿佛绿林好汉使兵器,手底下虎虎生风,人就也虎虎生威。这一碗结实硬扎的削筋面,实实在在能给饥辘辘的胃一个交代。一碗面下肚,仿佛兑现了承诺,还了夙愿。直止吃完最后一根削筋面,人才猛地抬头,看着辣子油红艳艳的空碗,摸摸微微鼓的肚子,舀半碗清亮亮的面汤悠悠然喝着,这是一天里最享受的时刻。一碗削筋面,下午的劳作又有了使不尽的气力。
吃一顿削筋面,前前后后也就半个小时。母亲进门边洗手边说:锅煎面就矣。“煎”是岐地人说:水沸腾。“就”是成了。锅煎面就矣,是说锅里水沸腾的时间饭就做成,母亲对做这饭的时间把握很自信,这句话我听得耳朵起茧。此后多年,这句话成为我在厨房的口头禅。
老板端给我的这碗削筋面,切得条条匀溜,配了几片碧绿的菠菜。浇头菜比母亲做得花繁,西红柿炒鸡蛋,蒜薹炒肉丁,油泼辣椒红了半个碗,浇头像一顶缤纷的帽子,严严实实盖住热气四溢的面条。我心旷神怡眉飞色舞。老板又端出一小碗面汤,带来几枚紫皮新蒜瓣。他默默地出出进进,我倒不好意思了。刚刚受了寒,我进门时的态度冷了些,可老板这碗面看着暖心,此时看店里,春意融融。
我搅动面条,筷子四下划拉,一根削筋面鲤鱼打挺跃出碗外,我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过了饭时店里人少,老板却瞧见了。他试探着说:筷子从碗底直上直下,拌三五下就好。我不禁笑了,其实我是乐于攀谈之人。我夸老板这削筋面韧劲又柔和,嚼着有麦香,这一碗削筋面酸辣香占全了。尤其油泼辣子夹杂着辣椒籽和芝麻粒的焦香,吃着真地道。老板眉开眼笑。他竖起大拇指赞:你吃面是行家。老板又说:看你不会搅面,还以为是外地人。我为进门时的坏情绪抱歉说:岐山凤翔连畔种地,我们是邻居呢。岐山有周公,凤翔有秦穆公,多少年前我们是一家。
我这一句话,像打开一个闸。没想到老板是装了一肚子历史故事的人,前三十年后四十年,上下五千年,他讲得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我小口啜着热面汤,反正外面秋寒阵阵,何不在这里多呆会。历史让人鉴古知今,吃一碗面附带听一堂课,是我赚了呢。
老板是地道的凤翔人,用他的话说:祖孙几代人就活在这方圆几十里,嫁姑娘娶媳妇都没出过县。我搭话说:刚路过秦穆公一号大墓,《史记》记载秦穆公用一百七十七个活人殉葬是猜想,可一号大墓能证明,秦景公的殉葬竟然有一百八十四个!卖面老板像被点燃的炮仗,他突然兴奋激动起来。他说:你知道秦穆公就好,你吃的削筋面,我卖的削筋面,正和这位秦穆公有关联。
活人殉葬残忍,我沉思着,可老板这话锋转得太快,我猝不及防。我们又回到一碗面上。
老板讲:春秋时,秦穆公之女名弄玉,擅吹笛。有英俊小伙名萧史,擅吹箫。一曲《凤求凰》成就好姻缘,萧史在秦都雍城鼓箫时,弄玉为之舞。衣巾随箫声而动,弄玉化此技于面食,做筋道滑爽之面食献于穆公,被赐名"萧巾面",民间错讹传为"削筋面"。
对于传说,我笑得不可置否。公主下厨房,洗手作羹汤,这怕是个大胆想象。可此传说贵在于秦地人的关注点,雍城乃今日之凤翔,面食本是西府主食,以讹传讹是为了给碗中面一个说法,情有可原。吃一碗削筋面还有夫唱妇随的爱情佐餐,真乃果腹又身心愉悦。老板看我笑眯眯似受鼓励,喝一口茶水,他又讲开了。
老板说:秦穆公大寿,爱女弄玉欲献父王长寿面,但终不得要领,看着一案厚面,遂拿起菜刀一番切削,筷箸状的面条献于秦穆公。爱屋及乌,女儿拳拳孝心不忍拂。入口尝却觉得是筋道美味,御厨照样做来众人分享,此做法传出宫外,民间争相效之。因其切削制法和吃着筋道,遂称之曰:削筋面。
这一回,我笑得前仰后合。到底是西府宝地,历史丰厚底蕴深厚,随便一个吃食都能串起这么久远的岁月。削筋面,昔日的王侯将相食得,今日的平头百姓食得,这碗面比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就美好许多。
刚刚路过秦公一号大墓,我吟诵《诗经•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历史记述了秦穆公殡葬时悲惨的一幕,我为此叹息流泪。食过一碗削筋面,我似乎又要倒戈,不,是想化干戈为玉帛。我追溯一碗面至秦穆公,不是想记住王族贵胄的特权。岁月长河里,残酷的终将被淘汰,温情的最终被传承。今日,我宁愿相信面店老板讲出的故事,这一碗削筋面,亲情爱情尽显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