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红梅(四川)
外婆出生于一九三八年,祖籍营山四喜,姓全名体碧,单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外婆小时候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外婆经历解放前的动荡时局以及新中国最困难时期,一生为五个儿女操心劳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病去世。细数她的生平,最幸福莫过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是我幸福的童年时期。
自我有记忆起,外婆就是一个农村小老太婆的形象。梳得溜光溜光的头发在后脑勺简洁地挽一个鬓,两件陈旧的灰白的围裙在洗洗换换中从没离过身。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那一双因为旧社会裹脚的陋习而变形的“三寸金莲”,使得她走路做事都很小心翼翼,倘若赶急,她那“三寸金莲”踮踮的不灵便的样子,恨不能我上去替了她。
勤劳的外婆总是在不见一丝曙光的清晨就开始在灶台前洗洗涮涮,灶炉子里闪烁的火光在外婆映得红亮的脸上跳跃,氤氲中一大家子的早饭便散发出了清香,此时,外婆会洗洗因柴火熏黑的双手,然后撩起围裙一角沾沾,再在气雾腾腾中喊醒一家人。这一幕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岁月中,我们渐渐长大,而外婆越来越小……
外婆的家有一个低矮漆黑的阁楼,阁楼上的坛子里是外婆为我们准备的零食,阁楼下是一排陡峭的没有防护栏的木楼梯,外婆总会从上面给我带下炒花生、爆米花、红薯干……那上面到底有多少零食,一直是我心里的迷和渴望。有一次我顺着楼梯想要爬上去看个究竟,急坏了外婆,便给我胡编了一个故事:上面藏着一个红头尖嘴的妖怪,专吃爬楼梯的小孩子。吓得幼年的我再不敢靠近木梯。我那从没读过书的外婆除了讲鬼故事,还会很多神话故事,诸如《后羿射日》《猪八戒背媳妇》《七仙女下凡》……那是我童年里睡前的陪伴。时光飞逝,外婆走了,她的故事却伴我到今。
我喜欢吃外婆煮的面条,洁白的面条伴着几片嫩绿的青菜诱人地躺在镶着花边的瓷碗里,舀一勺煎好的腊猪油,撒适量的盐,就是世间最美味的外婆味道。离开外婆后,在城市,在餐馆,在昂贵的酒席上,再没吃出那样的味道。后来试着在家里仿着外婆的程序做,也没有那个味道。外婆用了什么秘方,一直不得她的真传。
年老后的外婆性情有了变化,心心念念地都是几个儿女,总把外公当做外人,家里好东西总是背着外公偷偷地强塞给儿女:比如悬在屋梁本已不多的腊肉,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少得可怜的钱,亲戚朋友逢年过节送的礼物……给你时还不容你不要。外公知道她的作派,偶尔也责备她,理亏的外婆有着极好的脾气,从不吭声。我不知道我的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娘,是否也时常受外婆强行给予的好东西,总之外婆对母亲的影响很深,以至于步入老年的母亲毫丝不差地继承了外婆的这一性格。六十多岁的母亲只要见着我和姐姐的影子,就会背着父亲给我们塞她攒下的私房钱,我和姐姐由开始的推却到后来欣然接受,转个身又添一部分悄悄拿给父亲。父亲照常把钱放在母亲熟悉的地方,那些钱几经周折一直在母亲手里传递着爱,收获着快乐!想必我那历经苦难的外婆也是如此吧!
我读初中的时候,外婆一场大病与世长辞。
那个夕阳满天的傍晚,我的幺姨带着六十多岁的外婆去县城看病归来,途中在我家小住一晚。晚学归来,我在母亲卧室的门边看到斜坐在床沿边的外婆,激动地想跑上去喊她,抱住她,而此时的她已骨瘦如柴,两眼深深的下陷,气若游丝。被诊断为梗食病(食道癌)的外婆,因为病痛的折磨完全脱了五形,变得我丝毫认不出来,憔悴得我不敢直视。外婆深陷的眼睛不经意间看到了犹豫的我,苍白的脸微微一笑,用低微的声音唤我小名“梅儿”,那熟悉的呼唤让我确定她就是我的外婆,可是她脱形的外形却让我害怕得不敢近前、不敢进前……我看到幺姨端着碗为她服下药,再小心翼翼地脱去她的外衣安详地躺下,自始至终我没有近到她的床边,没有喊她一声“外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被病痛折磨的外婆,是多么希望她的外孙女能在膝前承欢,给予安慰呀!
我以为她会好起来,可是外婆回去后很快便去世了。当时十一二岁的我并不曾为她的离世悲伤,直到某一天,看到一个拴着围腰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身边暖暖地走过,那一幕像极了小时候的我和外婆。回想外婆的最后一面,突然泪流成河,除了永远的别离,内心隐隐觉得是我的无情加速了她的死亡。我亲爱的外婆,你白疼了的外孙女,愧对你的付出呀!因为你的逝世,再也补不上心里的歉意!
又一年春天来了,我来到了你的坟前,为你点上香蜡,你的世界不会黑暗;为你寄去纸币,你的生活不再贫穷;为你奉上衣食,别再像生前那么节俭。火光映红了你的坟头,弥散的烟雾中,我仿佛又看到你忙碌的身影,还有那永远慈祥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