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那碗豆花
文/陈晓冰
说到家乡——镇江,好多人会说,是个临江而居的地方。其实不然,我的家在镇江的西南侧,句容。那里算是镇江的山里,只有河,没有江。
十四五岁前,我连长江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也没想过。眼里只有起起伏伏的小山丘,远远近近的池塘和清透蜿蜒的小河。那时候就觉得,地就应该是家乡这个样子的,无所谓高山,更不知平原。
我的村子在“钟山只隔数重山”的丘陵深处。一个上坡一两里地,一个下坡又是一两里地。在起起伏伏的坡道两侧,是大片大片黄得快溢出来的稻田,还有青黄杂存的黄豆地村子像是嵌在这黄色画卷中的一束盆景,美得自然,美得融洽。
村子里有一个习俗,临近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用新收的黄豆磨豆腐。进了腊月,家家都得赶在大年三十前完成这项和蒸馒头一样重要的工作,整个村子都飘着熬豆浆的焦香,飘得人们心头暖暖的,喉根里溢着口水。这个时节,豆腐坊就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村里只有一个豆腐坊,坊里只有一台小电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着,磨豆腐得早早地去排队。
我家磨豆腐总是在晚上。农村的夜晚黑得特别的早,也特别的快,唰地一下,就被扣在了锅底里,黑得纯粹,不带一丝的亮光。远不比城里,路灯会在将黑未暗时突然跳亮起来,将桔黄的灯光与天边的昏黄融为一体,慢慢过渡成比白天更加五彩的夜晚。那时候,还经常停电,家家都备着煤油灯或蜡烛。就是不停电,家里的灯也像没有睡醒的眼睛,只照亮必须看见的一部分,绝不会投到多余的地方。走出屋外,一眼看过去,村里家家的门里或是窗上透出的,是一种温暖的橙红。
母亲扛着一大捆的棉花杆子,带着我和弟弟向豆腐坊走去。出了家门,不一会儿就被冻得牙齿上下直打架。好在村里的小路太熟悉了,几乎是不用眼睛就能在上面狂奔。我和弟弟带着对豆花的向往,兴奋得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把母亲远远地甩在了高高的丘陵下面。一顿功夫跑下来,身上就暖了,再回头找找远远地落在后面的母亲,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有一捆大大的棉花杆在夜色中移动,母亲却不见了。
邻居们聚集在了豆腐坊里,互相帮衬着。灶堂里坐着母亲,一边将大把的棉花杆子往火堂里填,一边与邻居们闲聊着东家孩子回来过年了,西家女儿给老人买了新衣裳之类的家长里短。不过,她还不时地转过头来叮嘱我们几句:“别睡着了,睡着了就没得豆花喝了。”尽管有点勉强,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地等等着。豆浆出来以后,一点卤子就可以吃了。稍晚了点,就被做成了豆腐、百页、干子了。一年才有的一次机遇,睡着了,就会错过一年。
石磨在电动机宽宽的皮带拉动下,慢慢地转着,盯着看不了几圈,就很容易被催眠。豆腐坊主人一边向磨眼里添豆,一边加水。这是一项技术活。母亲说,豆腐好不好,全在他的手上。旁边的邻居们都忙活着,有的滤豆浆,有的人浇豆腐,有的人压百页……一间不大的小屋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原来就不明亮的灯光显得更加朦胧了。我和弟弟窝在灶堂边,看着一闪一闪的火光竟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母亲冰冷的手刺醒了。迷迷糊糊中,母亲端着一碗正在冒着热气的豆花站在了我们面前。几粒粗盐,几滴麻油,一下子就驱走了我们所有的倦意。一碗,再来一碗,还吃一碗……母亲一个劲地鼓励我们多吃点。邻居家的大婶笑着对母亲说:“你们家两个儿子可真能吃啊!”言语中透出满满的羡慕。母亲很是受用这个样的感叹,尤其是邻居们点出她有两个儿子。
回来的路上,我们乖了很多,是因为饱了,困了,更是因为害怕。后半夜的村子静得出奇,连狗叫声都没有。老黑鸦“呱”的一声从我们头顶穿过,那是鬼魂在村子里游荡咧!
母亲挑着豆腐走在前面,我们俩紧贴着担子跟着,像两只被吓坏的小狗。
不觉中,家出现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