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雾一点点走开,
神的光芒抚摸着每一个善良的生灵。
——张咏霖
最初读到吉林诗人张咏霖的散文诗就喜欢上了。为什么?因为他的散文诗里常常出现令人击节叫好的诗句,而这些诗句又不是那种仅仅穿着漂亮外衣而没有神采的花哨词句,他那令人叫好的诗句不仅语句漂亮,而且深深的对应着心灵,也就是说,是诗性的语句。只注重诗句的唯美表象而淡漠内蕴神采的诗,我不屑于读,更不会进行赏析。
《迦南峡的印痕》三章是非常好的散文诗作。第一章《一江碧水》写水,这是“温顺的女孩”一样的水,“成熟的少妇”一样的水,“她就守在夏日的暖阳里,或因初醒而睡眼惺忪,浅笑于两岸无边的迷离。”——这不是具象的描写水景、水貌,而是运用拟人和远距离比喻抽象出迦南峡一江碧水的神情活态,已经不仅是眼里的水景而是心里的水景了,于是:
或以怀春而骊歌声声,低吟与白云飘落的惆怅。
不声不响却心事重重;
有张有弛却仪态万方。
不能说怂恿吧,千里迢迢的她来,山风依依;
不能说魅惑吧,百年漫漫的我去,江水汤汤。
水进入人,人进入水,这是一江碧水与人的千里姻缘,水魂与诗心的百年相逢。这是真正的诗,好诗。
第二章《半山浮石》,“以自焚,以涅槃,以放下,以浮起,成就了这半山浮石。”诗人看见半山浮石,不是仅仅看见风光景象的物象状态,而是一下子就就抓住了“半山浮石”的“浮起”“放下”的自然形象里暗含的禅味,于是:“在血肉之躯淬火几百次,野百合开了又谢了,美人松睡了又醒来。一帘瀑布,几叠溪水,缕缕晚风,片片闲云……”、“每一块都是路标”“每一块都是悲壮。”这是人世里的自然,自然里的人世,自然与人世里的禅意哲意。
第三章《三沐神光》:
“是神的召唤,你们从迢遥的异国来,给迦南峡谷里的丛山以露珠的恩惠,以大树的肋骨。晓雾一点点走开,神的光芒抚摸着每一个善良的生灵。”
……
“弯月一点点升高,博爱一点点深入,神的光芒透彻着每一个苦难的角落。”
这组诗章,通过眼里的物象,打开内心,展开思悟,诗性弥散的句子使得心灵的诉说真实可感,且意蕴深邃。
《一只白鹤的苇海》《崖畔之舞》也是物象与心象对应的佳作。写白鹤苇海,一只孤独的沮丧的疼痛的白鹤,于夜晚的苇海里寂寞飞翔,“羽毛经过的地方,没有爱的遗址,甚至水面上没有泪痕”、“飞翔静止了,还有什么千山万水?”;写崖畔之舞,“兰草与梅花在崖头竞妍,燕子从巍峨的往事衔来一缕芳魂”、“你看清了脚下的万丈深渊又无视它的存在,你刻意为自己塑铸形象而又回身恣意弄斧,你怕酒醉了自己自己又时时迎接酒醉。”诗人将身外眼里的象升华为情性,这样的升华,需要多情善感的气质、日积月累的修养与学识,更需要思之深,情之真。
用带有散文叙事成分或细节的事象入诗,或用目之所及的物象入诗,是散文诗人们常常采用的两种创作方式,而作为诗人个体,则有自身的喜好和优选方向。事象包括事与人,物象包括事物、景物。我注意到,咏霖多用物象入诗,而少用事象入诗。以上所举的这些诗章,它们的诗意契机与诗味来源,都是物象。此种创作方式的好处是便于心灵的直接打开,便于灵魂的直接吞吐。咏霖的散文诗,因物象而起,但不像一些不成熟的作者,恋恋不舍于眼前的事物,记叙文式的充满描绘和铺叙,缺乏心灵的介入和诗性的语句;咏霖的诗章因物象而生,但不胶着于物象,对物象点到为止,而后直奔心象,直奔灵魂,言说自然和人世的生命意味,这种意味又是与他采撷的象浑然一体的,且诗句诗性盎然。这就让人爱读。
诗人还有不少散文诗章是着意于人格的呈现。像《雪花.菊花》就是:“雪以洁白以飘渺从迢遥的北国,诱惑我的宁静。”“菊以斑斓以笙歌在咫尺的南国,放逐我的率性。”“一花似雪,菊为谁浓?”
如《一坛陈酒》——
此刻,孤独朝着凌晨的方向。
忧郁于一隅的,是一坛陈酒。
曾经的春阳抚摸过,青春的记忆不会生锈;曾经的夏日温暖过,质朴的旅行印满清愁;曾经的秋风清凉过,久违的稻花香夜夜守候……
立秋,小雪……
等待的寂寞越过了时空,酝酿的沧桑越过了春秋。
有淑女轻启你的羁绊,敲开你的沉默。芬芳瞬间弥漫开来,芬芳经久。
淡雅无边的芬芳,无法抗拒的芬芳,从夜晚到拂晓,从林丛到路口。
谁还会在孤独里吟着残缺的诗句?
谁还会在忧郁里守着一坛陈酒?
能看见一坛陈酒的忧郁和沧桑,是诗人。他的陈酒,其实是一种人格的等待和张扬,等待“有淑女轻启你的羁绊,敲开你的沉默。”从而让经年的芬芳,于瞬间弥散,就看谁心有灵犀,能够领略一种性灵的向往和灵魂的独白。酒不怕陈,只怕淡,更怕假。诗亦如此。一坛陈酒的诗意韵味,是诗人给我的美好馈赠。再如《一个玻璃杯子碎了》——
早上,今天早上。一个玻璃杯子碎了。
那是一个喜欢绿茶的杯子,那是一个喜欢暖色灯光的杯子,那是一个喜欢一个人独处而遥望远方的杯子。
她曾经在这个屋子里感受葡萄酒的微醺,甜美的时光如水;她曾经在这里聆听轻风从杯沿滑过的声音,静静地享受秒针在钟盘里的挪动;她曾经与热水冷水喜欢的不喜欢的东西纠葛过,难耐的日子历历在目。
窗外的白杨树窥视过她的孤独。旷野里的奔马热衷与她的寂寞共舞。曾经的亲切为什么越来越冷漠?曾经的芳香为什么愈来愈遥远?
夹着雪花的雨在窗外在我的心外没有声音,杯子碎了的时刻在室内在我的心内砰然若雷。
早上,今天早上。一个玻璃杯子碎了。
诗中,“夹着雪花的雨”是隐喻,隐喻什么?——这夹着雪花的雨“在窗外在我的心外没有声音”,而玻璃杯子的碎裂声,却“在室内在我的心内砰然若雷。”这是暗示,这不就是红尘世相中,经常出现的那些不能相忘而又令人黯然神伤的桩桩件件的美好么?杯之殇,即是美之殇。这个杯子的碎裂声,同样在作为读者的我的心中“砰然若雷”。张咏霖叙说和赞美心灵质地和人格品相的诗章,还有《大雪,一个人走在宋朝的驿道上》《半杯葡萄酒》《飞远的与留下的不是一样》等,都值得细细品读。可以这样说,诗歌包括散文诗,不管写什么,归根结蒂,本质上都应该是生命意味的显影和崇高人格的塑造和张扬。咏霖对此的追求值得称道。
咏霖的散文诗是情绪型的,心灵型的。他写诗的特点是不预设理念,不逻辑立意,而是在邂逅物象的时候发掘心象,掏出真心情怀,把象化为情,化为思,将自然化为人世,将他所领悟的人世真相陈列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