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
诗人李白的一生充满了喧哗与骚动,他对"建盖世奇功、留不朽重名"这一高远理想所做出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委实与上古典籍所载的那些飘然绝俗的仙人大不相类。或许正因为不能学“太上忘情”,始终未能做到“请息交以绝游”,最后他就只好做个沦落在滚滚红尘里的谪仙人!
这不,此际他来到了淮南宣州,登上了谢朓北楼,再一次以他惯有的歌吟方式,满怀凄怆地感喟着此生无数过往,末了留给世人一声穿越千年的叹息!
这是发生天宝十二年(753年)秋天里的事。李白能够来到当时名声并不突出的宣城城,既是因为从弟、时任宣城长史李昭的盛情邀请,又是因为此地有他所喜好清雅秀丽的江南山水,以及昔日的六朝风流遗迹仍在,还有——因为北方如今已是不可淹留。
当我们一想到时常过着放逐式江湖漂泊生活的李白,就会禁不住联想到盛唐诗坛的另一颗巨星——杜甫。时至今日,我们委实不必要纠结或争执于李杜孰为优劣这等大煞风景的话题,然而必须承认,在他们所生活着的那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时代里,李白是众所公认的骚坛巨擘,而享受诗圣美誉的杜甫,在那时候还只是李白的万千拥趸之一。在杜甫晚年漫长而艰辛的辗转流徙岁月里,他不止一次怀念起这位英风凛凛、壮志堂堂的李翰林: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我们不知道李白是不是老杜苦难艰涩的流亡途中引以自我慰藉的一剂良方,但李白确乎可算作是那个时代的全民偶像。所以这一回,为着不辜负亲人好友殷勤的邀请,他再次行色匆匆,再次一路行吟。是年八月,行至和州,取道横江浦渡过长江,那江上的排空浊浪不禁招惹了多年来深陷忧郁之中的诗人:
“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连扬子津。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横江词》其二)
“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横江词》其六)
然而,即使江潮滚滚、白浪滔天,长江依然可以横渡,诗人也就能够顺遂了心意,然而回望神州大地,另一处的“月晕雾横,海鲸肆虐”,却徒使诗人有心无力,只好远遁了。
宣城赫然就在眼前了!城门之外、长亭之畔,宣城郡守宇文氏、长史李昭,宣城县县令崔钦等一干官员已在静静等候,他们所等候的,本就不是明皇跟前红极一时的翰林学士,而只是赐金放怀、十载困顿的谪仙人李白!诗人的心中定然会有诸多感慨,诗人的眼里也依稀泪花点点。
宴饮、行乐;管弦,辞赋;登山,临水;访隐,问俗……一场场色彩斑斓的人生画卷徐徐展开着,快意涂抹着。偌大的宣城,何处不可乐?何物不可亲?他去游览清溪,去攀登敬亭山,辗转于南陵、秋浦、青阳、泾县各地,切切的恳请,满满的行程,再加上诗人浓浓的兴怀,也就酝酿出那些不可遏制的滚烫滚烫的诗句:
“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何谢新安水,千寻见底清。”
“青溪胜桐庐,水木有佳色。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倾侧。”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无论是众人烘云托月般簇拥着他时所有的纵情喧闹,还是一人独处时难得的逍遥容与,李白总算较之于以前快乐了许多。众人多情可亲,丽景秀色可餐,哪里还用得着继续教眉眼颦蹙呢?
只是,还是有一个人,让他心中始终无法释怀。对,就是谢朓,就是这么一个前代风流人物,让他似乎不再永远是那么地自信,也会偶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还记得诗人自横江浦渡江,过来便是采石矶,也便是牛渚山了,诗人立时思接千载,想起了谢朓的远祖——曾官至东晋镇西将军的谢尚。那时,中国正处于南北对峙阶段,出身世族的谢尚镇守牛渚,虽然肩挑军务,却不改儒生本色,为着贪看月色,特意泛舟江上,却于不经意间听到有人正高声吟咏自己的诗作,一时情动于中,遂“移船相近邀相见”,乃知是当地穷书生袁宏。袁宏出生寒门,仅靠运租来维持生计,谢尚不持门第之嫌,屈尊相邀,请袁宏过船谈论,顿觉大慰平生,直到次日天明。袁宏因此得以崭露头角,谢尚亦因此更显风雅儒雅。这一段往事,不免叫普天下不遇之人为之热血沸腾,却也因己身无缘而备感无穷怅恨,李白自不例外: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而如今已是客居宣城,又如何教人不去“空忆谢宣城”呢?
谢朓,是晋宋之交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侄辈,典型性的簪缨后裔。东晋以降,王谢子弟世秉朝纲,然而到了朝代更迭频繁的南朝,前代王孙公子便只是眼下的卑贱草民,谢家子弟虽还不至于斯,却也元气大伤——谢朓的伯父谢综谢约,因参加皇室内部的权利斗争而被杀,父亲谢纬也受到牵连,总算因为是宋文帝女婿而免于一死,还是流放广州。从这番遭遇来看,谢朓此生在政治上很难有什么大的作为。那么,依仗世家子弟的名号,做个清闲的地方官员,亦非难事。于是,公元495年的夏天,年逾三十的诗人,溯江而上,逆水乘舟,衣袂飘飘,缓缓来到。这时,天下又已不再姓刘而改姓为萧了,他也已经在萧姓王侯帐下做了十余年的幕僚。
于宣城太守任上,谢朓特意在郡治之北的山峰上修筑一室,名为高斋,作为自己料理公务及日常起居之所在,自此“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亦治”。只可惜的是,谢朓在宣城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好的诗句,可道者或许是这首《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吧,其诗云: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辩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作为后来者,我们常常困惑于,如此不世出的天才大诗人李白,怎么竟会如斯仰慕不过是介于二三流诗人之间的谢朓?以至于他在自己的诗中屡屡提及,以至于后人因此形容他“一生低首谢宣城”!该怎么解释呢?
然而李白仍要执著地怀念一下。是年秋天,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族叔李云路过宣城,特意拜访李白。李云来访,既是送上了亲人的关怀与问候,却也带来了众多的帝京消息——今上如何“重色思倾国”,当朝宰相杨国忠如何大搞贪污腐败,京中公侯如何竞相炫富奢靡度日,普通人家如何要靠卖妻鬻子才能求生,守土将领如何轻启边衅却劳而无功,更有北方安禄山手握重兵却广蓄军械居心叵测……这么多的消息,却没有一条足以悦耳,李白多日以来登高作赋的好心情霎时间变作是彤云密布了。
于是临别之际,李白写下了《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用它来承载自己满腹的焦虑与不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的末尾两句隐含着无限凄凉——人世间尽是些不如意的事件,徒然埋怨又管什么用呢?倒不如学学那古人范蠡,干净利索地弃绝功名,潇洒自在地泛舟江湖,岂不更好?
翌年(754年)暮春,李白告别了宣城,前往广陵(今扬州)与金陵(今南京),准备好生欣赏五湖烟景,探访六朝遗踪。路途之中,他遇见了一个名叫魏万(后易名为魏颢)的年轻人。此人家居王屋山下,愚公故里,却离开家乡,迤逦南下,经嵩山、梁园、东鲁、姑苏、会稽诸地,耗时一年有余,行程近三千里,终于在扬州某寓所内得见李白真身。李白很是感动,相邀同游江南名胜,也顺道一起切磋诗文。后来依依惜别之际,李白特地作诗留念:“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送王屋人魏万还王屋》)。只是李白没能够看到,后来魏万专门编就了《李翰林集》——这是第一部公开出版发行的李白诗集,而他也终于做成了一位在当时小有名气的诗人。
长达数月的漫游,让李白在兴尽之后想到了归去,归向何处?首先想到的还是宣城。又逢秋天,凉风渐起,木叶萧萧,好不凄怆!时至中秋,万家灯火璀璨,李白独自登楼,放眼四顾,无限感慨: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怀念谢朓了,然而也依然是想一洒热泪却不能够!于是他想到了离去,彻底地离去。记得上一次离开前他怀念起了阔别多年的蜀中故里:“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此刻,他又想到了什么呢?只是在那“临风怀谢公”的背后,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今世上,可还有谁像我李白怀念谢公一样地念叨着我呢?”
罢了罢了,吟罢之后,空余牢骚,的确是欲消愁而愁更愁了!于是,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了那一叠传唱千年的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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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姜建发,八零后,荆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