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我
欧大望
有一句话说,“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但今天这里,要说成“直到死亡把我们团聚”。春节前,母亲病重,春节后,母亲仙逝了。按农村说法,享年97岁。母亲生长于农村,做工在农村,就按农村的习惯吧。“97”这个数字,我对它有偏爱,具有特殊意义:对国,是香港回归的日子嘛;对家,是儿子出生的年份哩。母亲的子孙、家人有二十多人,平时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已经很难团聚在一起了。但是,今天怎么忙都得无条件团聚!在伦敦工作的外甥女丽,回来了;在广州工作的二哥军,回来了……因为,这是再次看到母亲、奶奶、曾祖母、曾外祖母的最后一眼了。
母亲生长于海边的农村,从小形成对海鲜敏感的味蕾,致使她一生对海鲜特别的兴趣。这本没什么稀奇,爱吃海鲜的人多着呢!是的,但她吃海鲜却有特别的地方!在她牙齿完好的时候,吃手臂一样大的鱼、三指幅以下大的螃蟹,是不用吐鱼刺、蟹壳的。这也影响了我,我也有同样的爱好。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其他哥姐,并没有这个习惯。幸运的是,母亲与我,即使经常被鱼刺、蟹壳卡住喉咙,但却从来不用去医院,将干饭不用咬吞下去,或大口大口喝开水,就将鱼刺或蟹壳冲到肚子里了。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然而,在我母亲这里不存在。我母亲不仅吃了,还将它咬碎、吞到肚子里。现在我才懂得,这是补钙的好办法。母亲硬朗、长寿,看来与此无不关系。在单位,我的吃相也如此,一些同事看后,连连摇头:没办法,没办法;有的还惊讶:欧卖嘎,欧卖嘎。但我并没有觉得难看,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不准备改变这个习惯,别人要说随他们的便吧。
母亲在咬食物的时候,上下腭骨摩擦产生的声音,是伴随着“咕嘎咕嘎”响的,这遗传给了大哥雄与我,其他哥姐母亲可没有这个偏爱,给家人吃饭增添了乐趣。我在陌生的场合吃饭,经常引来好奇的眼神,我从来不为此而尴尬,也不存在歉意什么的,甚至还感到骄傲呢,是母亲给的哩,这是偏爱啊!你们有吗?
这个秘密,还让我儿子潇,理解了母亲与我的关系,也增进了与奶奶的感情。儿子还小的时候,大概是二三岁吧,母亲第一次来我家,他只知道奶奶是老女人,不晓得奶奶与家里是什么关系!当时,家里有一箱啤酒,中午我拿来与母亲对饮,儿子就将奶奶的啤酒,偷偷地倒在饭桌上,我不知其意,连忙圆场道,这小孩喜欢恶作剧。
晚上母亲自个去拿啤酒喝,这回这小子不干了,他说,你怎么又拿我爸爸的酒喝?你中午已经喝了,晚上还要喝?说完,不懂听普通话的奶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小子就冲上去,要从奶奶手里抢回啤酒。奈何他还太小,抢不过奶奶,就气冲冲凶道,我拿金箍棒打你!母亲甚是失落,我也感到责任重大!
但怎么跟从小不在奶奶身边生活的儿子,解释母亲与我的关系呢?我拉开他们的架势后,他们情绪也缓和了些,我就让儿子听我与奶奶吃饭有什么相同之处,儿子的眼睛,转来转去,时而看我,时而看奶奶,还认真地听着,“噢——”他看出了门道,说,爸爸,你与奶奶,怎么吃饭都有“咕嘎咕嘎”的声音?我就趁机说,爸爸是奶奶生的,奶奶有的声音,爸爸也就会有了,就像妈妈生了你,妈妈手指会有节奏地做弯曲的动作,你也会做是一样的嘞。儿子似乎听懂了些奥义,就哈哈笑了起来。
此后,奶奶再拿啤酒喝,这小子再不阻拦了,也不说要拿金箍棒了。借这个机会,我想再对母亲说,太对不起了。
母亲在住院期间,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不会太久于人世了,但对我的偏爱,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每次我去探望她时,她总是趁旁边没人,偷偷把钱塞给我,说是给我盖房用的。她在朦胧的意识中,还记得资助我建房!我总是对她撒谎说,我的房子已经盖好了。她在半信半疑中,说这是给你儿子的。她把这种感情传递给了孙子。我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早先要用金箍棒打她,她早已忘得不见踪影了。
虽然我身体轮廓像父亲,甚至还可以说酷似父亲,但也有两样比较像母亲,却是母亲不太好看的地方!那就是嘴巴和鼻子,特别的爱遗传给了特别的我。母亲的嘴巴大,遗传给我不怕,甚至是好事,男人嘴大吃四方嘛。的确也让我吃了四方。鼻子大得像椰子叶的头部,家乡人称之为“椰子壁牛”。这个就让我被人取笑了。小时候生活在村里,朋友们看到我时,都会习惯性地说,“椰子壁牛”来了。结婚生仔后,一次在电梯里,我与儿子打球回来,碰到一对同事夫妇,我父子闯进了人家夫妻空间,他们夫妻也闯进我父子空间,两家都住高楼,内心都有些不爽,女的左顾右盼,心情烦躁起来,还突然惊讶道,天啊,还有这么相像的鼻子?她老公知道,女人说话伤人了,就打圆场道,她是说你们的鼻子有福气!让我不知如何回答,竟然无语的回到家。
本来,对玄学有点兴趣的我,知道鼻子大是好事,也确实多有福气,外国的克林顿、布什、阿诺,都是大鼻子,国内的成龙、刘德华、谢霆锋,也是大鼻子!我的鼻子面积是大了,但山根太低,兰台、廷尉分开太多,整个鼻子过于平坦,这些不足也是缺憾,所以至今还没有福气,也还没有赚到大钱。
到家后,才想起,的确不好回答啊,感谢人家?说不上,人家只说父子鼻子相像哩;怨恨人家?也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老公还说,他的女人夸你们哩。还不更事的儿子,却笑开了,他对妈妈说,有人说,爸爸的鼻子像牛魔王!其实,人家并没有这么说,只是聪明的儿子,理解了人家的意思,让他妈妈笑得直不起腰。
母亲没有文化,甚至不识字,在生活艰苦的日子里,她没机会接触钱,也就不会数钱。后来家庭条件好了,她有机会接触钱了,终于是会数钱了,但却终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却养育了三个儿子,虽然仕途多有挫折,在世俗人的心眼中,并非什么成功人士,然而,他们并不自暴自弃,做官不成做学问!经过努力都成为作家,并且著作面世颇多。三个女儿在动乱中读书,没有机会读大学,但她的外孙却都是全国知名大学毕业,有的还出国到欧洲留学,有的还成为清华大学研究生。从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出,如果母亲有机会读书,肯定也是顶呱呱的。我甚至相信,也可以考上著名大学,当科学家、文学家的。因为,现代科学研究表明,儿女的读书基因,主要来自母亲。从她身上,我还看到,做母亲的,可以没有文化,只要有爱就行。只要有伟大的爱,就是伟大的母亲。
母亲善良,远近闻名。一回,当供销社职工的父亲,因为店铺在水产口对面,水产口照顾了一担“咸鱼汁”(腌制咸鱼渗出来的水),母亲在挑咸鱼汁回家的路上,碰到的路人都感到好奇,这么臭的东西怎么吃呢?其中,也包括邻居娇婶,因为那味道就如大便,回到家放在锅里煮开后,那臭味全村人都可以闻到,但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村里人并不埋怨我家,母亲打几碗给娇婶,让她的嘴巴都笑歪了。母亲就这样与村民,有福共享,见者有份的。
那时,父亲每月有工资领,村里有这种待遇的人不多。在村里人的心眼中,我家是大有钱人。也有村里的人,跟我家借钱。母亲,当然,还有父亲,都是个大好人、热心肠,虽然自己手头已经紧得不好开锅,但还是想方设法地借钱给人家。有时的确手头没有钱,就向别人借钱来借给别人,这是借钱人所不知道的。但从我记事起,我是知道的,这也影响了我:只要亲人、朋友有难,总是设身处地、想方设法,虽然有时能力有限。
不过,我对母亲也有意见,那就是,把睡眠障碍的基因,遗传给了大姐娇与我,使我们睡眠不足,造成免疫力差,让我们经常生病吃药。更不幸的是,大姐娇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啊。让母亲当了一回,白发送黑发的遗憾,使她心中留下永远的痛。值得安慰的是,大姐娇留下了一对聪明的儿女:大的、男的,成为艺术家。女的、小的,成为行长。如今他们都已经建立了家庭,娇姐也早就当了奶奶、外婆。
小的时候,我与娇姐有特别的感情,原因是当时我最小,还没有上学或在上小学,娇姐因为患了抑郁症,不能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在村办托儿所当养育员,我就成了自然的帮手。在我上学的那年,娇姐的大儿子康出生了。一天下午坐在摇篮里,晃动摇篮让他欢天喜地,我就加大力度用力地摇,哪知一时不注意失手,他从摇篮里掉了出来,头部立马长出了“皮蛋”,我就用菜刀的侧面贴住“皮蛋”,当时也不懂得为什么,只是看见大人这么做,我也依样画葫芦,现在才懂得是冷敷,这样可以减少淤血。娇姐回来后,这下我怕了,就避在客厅门角里,到了吃饭时间,也不见我的影子,母亲到处找我,都没有找到。当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夜深人静后,就偷偷钻进了被窝。
当时可没有现在的条件,吃的东西很少蛋白质,纯粹是大米饭与少许油的青菜,肚子是很容易饿的。第二天早上起来肚子难受的感觉,让我体验到了什么叫做饥饿。当然,这不是娇姐的意思,更不是母亲造成的,而是我自己惩罚自己。至今,我一想起那种感觉都恐惧。
第二天,母亲就将昨晚剩下的饭,用鸡蛋炒来给我当早餐。那时,是最好的早餐了。对了,说到鸡蛋,还有一个事可以说。我小的时候生日,母亲都会煮一个鸡蛋给补补身体,这是其他哥姐们所没有的。但一年生日,母亲煮的鸡蛋,我一时不舍得吃,就放在口袋里,等到最想吃的时候,或不能不吃了再吃,但在跳上学校的戏台玩耍时,鸡蛋从口袋里掉了下来,整个鸡蛋都破碎了,已经不可能再拿来吃,那年也就没有吃上鸡蛋。
我三年级那年,娇姐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我的大外甥女慧,因为遗传了母亲的基因,虽然生活条件很差,但娇姐的奶水也特别多,外甥女也长得特别可爱,手臂和腿部一串串的肉,就像相扑运动员。一天傍晚,我端着饭碗行村吃饭,看到母亲也抱着她行村,当我们碰个正着时,我看到她肉肉的屁股,禁不止的上去亲了一下,没有想到她当时已经拉肚,可能是我突然亲那下屁股,刺激了她排便系统神经,她身体猛然一伸,稀大便射出来了,正好拉到我的饭碗里,但当时我不太注意,不能确认大便是否拉到了饭碗里,又不舍得将整碗饭倒掉,那时一碗饭可是有分量的,接着继续吃那碗饭,哪知,饭的味道完全变了,我知道我吃到大便了,也是我第一次吃人大便,难得啊。别人,你们,有吗?
我呢?看似健硕,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致,不得不每天锻炼,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才能顺利的入睡。否则,晚上十有八九是要失眠的。咖啡、绿茶虽香,但与我却无缘。睡懒觉对我是痛苦,因为根本就睡不着。我每天不是游泳、打乒乓球,就是要打篮球、羽毛球,或什么体育运动的。参加工作后,因业务关系,还练上了功夫。晚年,又喜欢上了太极。还要找传人,拜访名师哩。母亲也因此说,这个败家子,整天在疯玩!即使这样,还是从头到脚,不是经常感冒,就是拉稀通年。我对民间说的,吃足比不上睡足,体会得非常深。
那几年,我已经年过无惑,差不多知天命了,还与二三十岁的青年人,鏖战在篮球球场上,造成了双腿半月板破裂,双双做了手术,现在还行动自如,老了呢,会不会坐轮椅呢?好在于,我要求自己比较严格,也会科学安排时间,没有荒废学习,也不耽误工作,虽然事业不成,但也有饭吃,还能够温饱,甚至小康,不至于流落街头,也不行走于山野,行乞为生,丢人现眼,不辜负母亲的期待。
我对母亲也留有遗憾,没有带她去北京看毛主席。这个想法,是在母亲重病,我在探望她时,突然产生的。在人多的地方,我没有流过泪,保持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但在电梯里、在角落时,我多次惋惜流泪,一次又一次的埋怨自己,在母亲还行动自如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她去看毛主席呢?她这代人对毛主席的感情,可是比海深、比天高啊!也好让她坐一坐飞机,享受一下现代人类文明,比一般人感受更多的奢侈!中国虽大,坐飞机的人也多,但却还有10亿人没有坐过飞机哩。如果母亲能够坐上飞机,既是她的幸福,也是我的荣耀啊。
母亲,在眼泪中,我始终明白,带有您明显痕迹的我,拥有这么疼我的母亲,这是多么的幸运啊!在悲痛中,我们笑着永别,我会一直想念您,为您唱着赞歌,勉励子孙后代;在梦境中,您的形象时常萦绕着我,您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您的善良教育着我做人……亲爱的母亲,您又可以拥抱娇姐,再次牵着父亲的手了。牵手是现代人示爱习惯,我们农村人害羞不敢,但为了子孙、家人,也为娇姐,更为父亲,你们就牵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