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
司马谈病逝于洛阳,在随汉武帝去泰山封禅的路上。他留给司马迁的,是一部《六经要旨》的遗著和子承父业的遗言。
司马迁含泪接过父亲的史笔,任太史令,这一年,他38岁。
38岁的男人,阅历、思想、学养、精力都臻于顶峰。他的著述万事俱备,单等铺开竹简,但他仍然得陪着武帝天南海北地巡游。行走在汉帝国广袤的版图中,他一次次感受着、体验着,内心的波涛正酝酿成一坛坛老酒,香气四溢。
回到长安,他要做的,是把酒一杯杯倒出,给汉帝国举办一场文化盛宴。
于是,在狭小的寓所时,司马迁提起了手中的笔。这期间,武帝忙着研究玉女经和长生术,对一个太史令的私人记述,是无暇顾及的。即使顾及到,也没兴趣。
在被忽略中,司马迁却感到了自由的快乐。他甚至为著作定好了基调,以良史为底线,稍加润色,基本属于颂歌范畴。
只是,这种浮萍般欢快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一场暴风雨将它打得支离破碎。
扇起这场暴风雨的蝴蝶是李陵。李陵是名将李广的孙子,勇敢谦和、嫉恶如仇,无论是韬略还是品性,都颇有乃祖之风。
其时,李夫人专宠,汉武帝爱屋及乌,欲破格提拔其哥哥李广利,以讨李夫人欢心。
李陵军事上虽是个天才,政治上却是个弱智:将N代的他对外戚充满了公开的蔑视。
在外戚和将领之间,汉武帝做出了选择:以李陵军5000人为棋子,孤军深入北疆,牵制匈奴主力,确保国舅获胜。结果显而易见,李陵全军覆没,兵败降敌,被夷三族。
成为王,败为寇,在这场政治搏弈中,本没有司马迁什么事,奈何这件事触到了他良史的底线。他站出来为李陵说了句公道话。但他的表述太一针见血,触到了汉武帝的痛处。结果他不但没有捞出李陵,还以“诬罔罪”把自己搭了进去。
此时,司马迁的命运仍充满了多种可能性:或以钱赎罪,或慷慨赴死,或宫刑免死。但可能性越多,越显出命运的残酷:钱没有,书未完,他只能有一个选择:宫刑。
在狱中,他的心理和生理经历了过山车般的折腾,但他坚持下来了:史未就,书未成,他不能死!他向父亲发过誓,他不能食言。
公元前96年,司马迁出狱,他的人生出现了转机,任中书令。这个任命很微妙,是武帝和他的心理搏弈。中书令位高尊宠,但却是太监的专利。或许是补偿,但更多是一种示威和惩戒:武帝要让臣下牢记,忤逆皇帝的下场。
对于这种示威和惩戒,司马迁接受了,对他来说,练狱般的人生,什么都是浮云,只有著述才是真。只是,他开始质疑自己著述的宗旨:在不讲是非和底线的年代,著史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颂歌显然太过讽刺,还原真相也显得苍白,揭示历史事件的内在逻辑,剖析人性的扭曲和变异,这才是当务之急。只是,岁月如负重的战车,从他身上呼啸着辗过,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一个和时间赛跑,好在亲人体恤他支持他,除了公务的时间,他把自己交给了暗蓝的星空,交给了如豆的灯光。一个和武帝斗智斗勇,劫后余生,他的情感降到了冰点,只有当一管狼毫(毛笔的一种)在冰面上舞蹈的时候,他才感到一丝冰凉的暖意,其它一切时间,他都戴一副恭顺和木然的假面。
这假面,使司马迁置身局外。
不久,巫蛊案起,江充使阴招,卫太子被造反,汉武既惊且怒,却无力阻止事态的发展。最后父子交后,在长安厮杀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司马迁关上了房门,他在喊杀声中沉静下来,伏案继续他的写作,窗外的火光映红了天空,屋内,竹简泛着清冷的光。
谁知,好友任安被牵涉进了这场大案。任安错估了局势,对太子见死不救,之后被秋后算帐。此刻,司马迁是他救命的稻草。
至始至终,司马迁是清醒的旁观者,但他却一言不发。
卫太子被造反,他沉默;任安被指不作为,他还是沉默。他冷眼打量这个世界,却不肯开口。不是沉沦,也不是世故,更不是底线的消隐,而是,他知道这些将是圈套是陷阱,一有风吹草动,猎人武帝就会及时出现。
从前,他只是俳优式的存在,现在,则是太监的象征。而话语权,他从来不曾有过,无论是当俳优还是当太监,就算自己被迫发言,最后也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已不能承受更多磨难,因为,他还有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他还有一支史笔。这支史笔,承载了他全部的思想和语言,容纳了他全部的愤怒和委曲,它是人生苦海的扁舟,将会引他渡过彼岸,而且,他坚信,将来有一天,它会还他一个公道。
公元前91年,司马迁55岁,《史记》终于杀青。
司马迁再无牵挂,一年后,他不知所终,史书没有记载司马迁的死因,《汉书》认为,汉武帝对司马迁的著作大为恼火,而司马迁对于屈辱的受刑又“有怨言”结果被“下狱死”。
这样的做法,似乎正是汉武帝的风格。只是,这场较量中,司马迁却是胜利者:他的假面策略,为他赢得了时间和尊严:他心中再无挂碍,可以坦然赴死。
一直以来,史学家都在竭力打造一个疆域辽阔、君明臣贤、经济腾飞、文化雍容、众星捧月、万国来朝的盛世帝国。
这个帝国形象,也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的终极理想。其初,司马迁也作如是想,但残酷的事实打碎了他的幻想。
朝圣之旅中,他见到太多的真相:帝王将相可以无赖流氓,卑微的小人物却可以顶天立地;为信仰可以忍辱负重,为知己却可以肝脑涂地;心与心可以较量,手与手却挽起了城墙……
尤其是当他遭受宫刑后,身体的残缺让他心智更加洞开。看似雄武的汉武帝其实外强中干,心中一直有掩盖不住的恐慌:他怕死,所以千方百计要成仙;他怕锥心的忠言,所以要折磨臣子。他怕死后被否认,所以借奸臣之手逼死了“不肖”的太子。
正因为司马迁太了解汉武帝,了解他的强大和懦弱,了解他的狂欢和孤独,了解他的张扬和落寞,司马迁才能走出权力和学术的阴影,以本纪、世家、表、书、列传等体例为基石,以民本和自由为精神,缔造一个和天朝气象平行的史学王国。这个王国是汉帝国的镜像,是它的倒影。在它面前,顾盼自雄的汉帝国,显出其荒唐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
纵使武力恫吓、竭力粉饰又如何?他无所畏惧,决不屈服。炼狱般的人生,是通向智慧的天梯,他早已洞悉了宇宙和人性的全部奥秘。在这个国度里,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王,他有充分的权力和自由,还冤死者以公道,还失败者以荣耀,还历史以真相。
于是,陈胜、项羽这些失败的英雄,堂皇地树起了纪念碑;于是乱伦、同性恋这些隐秘的私情被公之于众;于是最草根的和最高贵的众生分庭抗礼……
作为一个史学家,他不缺史识、史德,更不缺精神的历炼和敦厚的民间立场。只是,为大局为可读性计,有时,他还得斟酌用词,还得来点花絮,还得用春秋笔法,将一段囧历史讲得口齿生香。
而这些故事,他的同时代人无缘听到了,因为他早有读者群定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几十年后,他的外孙杨恽,将挟带着他毕生的心血《史记》,横空出世。
但他仍然无法拒绝那追随而至的毁谤。虽然捧他的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贬他的却认为是谤书,是毁书,站在他肩膀上的班固,就批评他“论是非颇谬于圣人”。班固说得对,在司马迁心中,“圣人”并非至高无上,自由独立的史学精神才是标准。
但无论毁誉如何,司马迁开创的史学王国,都已成为传统中国的镜像,在它面前,国人才可以看见真实的自我:固步自封,夜郎自大……
但遗憾的是,这种镜像,却常常被有意忽略、修饰和遮蔽,直到晚清,面对中国在西方哈哈镜中的不堪形像,国人才忆起被忽略被遗忘的司马迁。而为了这一刻,他在镜中已等待了将近两千年。
(文丨如梦令)
作者如梦令简介:
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铁路作协会员,文学硕士
叩古问今,溯寻历史的沉静女子
十米阳台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