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牲灵是陕北男人在旧社会的一种营生,为谋生他们赶着驮物的牲灵远走他乡,一走就是小半年甚至一两年。
赶牲灵的营生枯焦,赶牲灵的人儿便用歌声解乏提神,发泄那枯燥苦闷的情绪。赶牲灵的生活也成了一首歌,也就有了《赶牲灵》这首经典的民歌。
《赶牲灵》是吴堡县黄河岸边张家墕村一个叫张天恩创作的。
为参加榆林市作协在张家墕召开的座谈会,我在张天恩的村子里住了三天三夜。请老乡们讲张天恩的故事,听他们用吴堡方言唱《赶牲灵》。
宾馆是依山势建的七层阶梯窑洞群,我们住的那一院落里有个驴棚,棚里栓着两头毛驴。白天听张天恩的故事,晚上就枕着信天游睡觉。一大早推开门径直走到驴圈,牵着毛驴准备出发。原来是个梦。
晨曦披在窑洞的玻璃窗上,远处的鸡鸣狗吠清脆悦耳。我便独自来到院子里遐想。
黄河的浪头,像黄土地的山头,一个撵着一个翻跟头。
张天恩赶着牲灵,走在那一个个浪头旁的河滩。说是赶牲灵,人家是真拿鞭子赶,张天恩用歌声赶。人家的牲灵怕走慢了挨鞭子拼命地跑,张天恩的牲灵是听着歌声,蹄子变成了翅膀往前飞。
陕北人叫牲口是牲灵,因为陕北的牲口有灵性,通人性。张天恩的牲灵——骡子能读懂他的一举一动。骡子的每次嘶叫,甚至一个响鼻,张天恩也能明白它的意思。这也不怪,张天恩和骡子在一起的日子比与父母待在一起都久。
这不,骡子连着打了几个响鼻,走得越来越慢了。
天恩说,我没娶到个婆姨愁了,你怎还高兴呢。
骡子说,这前后里沟上川下河的数你阳光嘛。
天恩说,你懂个什么,你快走你的路。
骡子撒娇起来,不走了。
天恩想,他是不是当初该听他大的话,做个读书人。如今干着这赶脚的营生,就会个唱歌,歌声可以在天上飘,这人嘛,在地上还不是走虫一个,一天天磨着烂布鞋,烂布鞋磨着这单调的日子。这些天,他灰心了,他不唱了。他与自己斗气儿。
一个人几天不吃饭饿不死,像张天恩这样骨子里爱红火的人,几天不唱歌,胸腔里的一股气来回倒腾,没办法出去,又压不下去,那可真能憋出病来。骡子见他的容颜不好看,就挑逗他。我就不走,看你张天恩给我唱不唱歌。
张天恩还是爱民歌的,乐观的。他咳嗽了两声,洗了洗嗓子,水草林里惊出几只水鸟。骡子也瞬间高兴了,张大嘴巴,长长的嘶唤了一声,嘟——嘟——,四个蹄子下面顿时生起了土烟,摇摆着脑袋飞起来了,脖颈上挂着的八个大铜铃,嘚玲玲的,婉转清脆。
骡子的叫声总是张天恩唱歌的引子,那铜铃声是那歌声最美妙的伴奏。
嗨——,一开口,歌声就像黄河里的水,穿沟钻山,汹涌澎湃。
歌声飘到了一户人家的窑洞里,有个女子的心被这歌声紧紧地揪着,她快快地跑出门来,立在硷畔上,朝歌声的源头张望。
这该是一幅怎样的动人画面啊!
在张天恩家的窑里,吴堡作协的一位老婆婆,拎起一串八个鸡蛋大的铜铃,摇了摇,铜铃声顿时在窑洞里荡漾开来。老婆婆今年六十九,听到铜铃声就不能自已。她说张天恩的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知让多少女子心动。说着便用一口地道的吴堡方言唱出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
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哦
朝南得的那个呀
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
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儿哟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不是我那哥哥哟
走你得的那个路
老婆婆唱起歌来刹不住,文友们串完几孔窑洞,到院子里交流去了。窑里空余我俩,还有这歌声。这歌唱的很熟,很顺,很绵,很野。虽说都是陕北人,但吴堡方言真有些听不懂。然而,这调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张天恩的经典之作——《赶牲灵》,被誉为中国民歌十大精品之首。歌里讲述的是张天恩的好朋友王元方与杜锦玉的故事。
1945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在绥德义合街上的骡马店,天恩与他的骡马队正起身准备去往绥德城,好朋友王元方相跟着去绥德开会。骡马队的头骡走出了大门,十四头骡子鱼贯而出。头骡头戴三颗红绣球,脖颈的铜铃噔噔噔的响着,门口的哈巴狗扭着白脖子朝南咬着。杜锦玉望着即将远去的爱人王元方,不能与他同行,内心百感交集,却又无言以对,只能含情脉脉的目送着他慢慢远去。
这一幕被张天恩看在眼里。在路上,他一边哼曲,一边编词儿,一首《赶牲灵》就这样诞生了。在绥德城里,张天恩将这首歌唱给了时任绥德地委书记的习仲勋,得到了习书记的夸奖。
张天恩能把人家的生活唱成歌,还能用歌给人治病。
傍晚散步在张家墕村道,遇见个老汉,讲了个故事。说是有一回,张天恩走到一处人家,要口水喝,见主家婆姨病的不轻。问起缘由,原来这婆姨奶上长了个疙瘩,医生看过后,也不见好。或许是张天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一眼就认出这疙瘩是奶里头化脓了。张天恩边笑边拉话,拉了几句宽心的话,掏出个竹板便打起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快板。婆姨被逗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气都喘不过来。在众人都乐得笑出泪珠子时,这婆姨突然一声惊叫,奶上的那疙瘩笑得挣开了,挤出了脓水子,婆姨的病也就好了。
老汉说,张天恩就是村里的能人,歌唱的黄河两岸的人没有不佩服的。女人公开喜欢张天恩,自家男人都不吃醋。
说是有一次,有个送饭的女人肩甲上挑着饭罐去给男人送饭,听到张天恩的歌太激动了,想转身看看这唱歌人的模样,可这一转身,担子上挂着的饭罐子碰在了土崖上,白生生的白面馍馍在黄土林林里撒落了一地。张天恩顺口唱出了:
白面馍馍掇点点
隔沟瞭见个俊脸脸
有心下来道一声歉
又怕人家说闲言
女人撂下馍馍,忙忙地提溜着饭罐子跑回了家。男人饿得不行,地里的营生没做完,装着一肚子的气赶回家。男人晓得女人没送饭的原因后,不仅没吃张天恩的“醋”,反怪女人为啥不拉住张天恩多唱两首呢!
张天恩真是个能人,歌声唱上了天,凭这歌声人也上了天。
北京就是天,在农村人的眼里。乡亲们闲聊中,若有人说他想去北京,其他人就会奚落他,你还想上天了。可张天恩去北京了,解放初期,他被请到北京当起了唱歌的老师。可北京看不到黄河水,北京赶不成骡子,听不到鸡娃子咬来狗娃子叫,更不能放开喉咙吼喊两嗓子。终于,在王震将军的帮助下,他又回到了赶牲灵的那一片铜铃声中,黄土地上赶脚,黄河水里泡澡,血液和骨石里头渗透着的那股野劲儿呀,终于有地儿狂撒啦!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在他家的后窑掌里,挂着他与干部们坐在草地里的黑白照片。他扎着羊肚子手巾,面对着六七个干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在讲什么,其他人低着头正忙着记录。照片挂的太高,他又是侧着脸,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说他的眼睛被敌人打伤过。
离开张家墕三天了,耳边还响着吴堡作协那位老婆婆唱的赶牲灵。看着国道上一辆辆陕汽重卡车载着货物疾驰而过,我想张天恩曾经的骡子运输队,在那个年代肯定比这还要声势浩大。
袁亚飞陕西清涧县人,毕业于石河子大学,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业于清涧县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