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华(四川)
八岁那年,我母亲因病去世。而这时在我的三亲六戚、街坊四邻中,一个被我称做“徐伯娘”的老人,算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老人六十来岁,住在我家隔壁,本名黄素清。在我的印象中,她头上常年都包裹着一条白帕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阴丹”色的布长衫,肚腹前,不管做不做家务都系着一面丈青色的围裙。
闲时,她总是左手端着一个黄铜水烟壶,右手拿着一根草纸卷的点火棍。吸烟时,她把烟丝装在壶口的凹斗里,再用嘴将火棍“虎虎”地吹燃明火后递向壶口,这时就听到烟壶内“豁豁”的水响声。这时的徐伯娘,脸前烟雾缭绕,从飘渺着的烟云透出的是她那十分享受的表情。
徐伯娘是纯正的街道居民,没有工作,也就无所属单位。她的生活来源基本上是靠帮人照看小孩、养点猪、喂点鸡为生。
儿时我以为她无儿无女,直到文革时的某一天,突然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到家对着徐伯娘叫了一声“妈”,并且还从提包里拿出糖来给我吃时,才听我父亲说这就是徐伯娘的亲生儿子,叫徐成,在西昌当老师。
徐成此次回家探亲是奉母命结婚的。女方叫王XX,,供销社职工,上班就在我家街对面的副食品门市。那时结婚很简单,一不体检,二不操办,结婚证一扯,喜糖、喜烟邻里之间一发,两床被子合在一起,就算结婚了。
记得婚后没几天徐成就走了。但徐伯娘的生活也没有因讨了儿媳而有所改变,只是儿媳偶尔回来同她一起吃顿饭,平时的时间里,她还是成天的与小孩、猪儿打交道。
说来也怪,徐伯娘一个人在家,煮一顿饭她吃一天,潲水又有限。可她每天起得早,常到菜市上买些便宜猪食料,如胡豆苗、牛皮菜等,再将米糠、清水、红苕合在一起煮一大锅,猪儿爱吃,长得又快,每年出槽两头大肥猪。当时国家对副食品的供应有限,但有个鼓励政策:不管是农村或是街村居民养的猪,可“卖一留一”,这就是那时称作的“留一票”。这样一来,在那个缺吃少穿、每位居民一月只有半斤肉票的日子里,徐伯娘的灶沿上总是挂满了黄橙橙的老腊肉,让人特别眼馋。
在那年的整个冬季里,这里的人们吃了晚饭后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我因母亲去世后,父亲疏于管我,我就常常跑到茶馆里去听讲评书,什么《薛刚反唐》《薛任贵征东》《水浒传》等等。讲书人在台上讲得津津有味,我在台下如痴如醉;听得入神时,收钱的人来了,我们一群娃儿拉伸脚杆就跑了,气得讲书人在门口歇斯底里地骂到:“狗日的‘鬼打架’(指小孩),茶喝‘过路黄’(别人喝清了的茶),听书不拿钱,老子喝西白风呀!”
等到讲书人又开始讲下一章时,我们悄悄再梭回来(返回),这时的茶馆门口多了一位老头,手里还拿着一根斑竹桠枝,一律不准这群娃儿进场。而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得很,小娃儿兜里更是囊中羞涩,摸不出听书的五分钱,只好听“豁皮”。可过了好一会儿,看门老头一直在门口把守着,想再进去听书的希望很渺茫,我们只好散了。
回家路上,老远就闻到火锅的香味,原以为是食店里飘出来的,走近一瞧,原是我家嫂子与她的几位朋友在吃火锅。顿时,我口水直流,好想贪婪地分一杯羹,瞧了许久,人家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此时,顿觉肚里饿得慌,寒风一吹,身子直哆嗦,青鼻涕也情不自禁地汩汩而流,心里想走,可脚又迈不开……是还盼着人家能动恻隐之心来可怜我。这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我只能自咽下馋流的口水,裹紧身上的破棉袄,回家了。
刚准备开门,就听见徐伯娘在叫我:“三娃子,快过来!”
我赶快到她家去。只见她打开灶屋门,揭开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小碗来,里面装着半碗腊肉。她催促我道:“是热的,快吃!”
我一边吃着腊肉,一边流着感激的泪。腊肉的香味儿,伯娘慈母般的爱,是母亲去世后久违了的。伯娘的大恩大德和那天晚上的情景,让我终身难忘。
我知道徐伯娘爱吸烟,但在那个年头什么都要票,我想起在茶馆听书时,有不少的烟哥留下未吸完的烟蒂,便试着给徐伯娘捡了许多带回去,有“经济”、“巨浪”、“朝阳桥”、“大前门”等牌子的,有时运气好还能捡到“牡丹”、“光荣”或“中华”。伯娘高兴极了,风趣地对我说:“一个烟屁股能抵一只肥鸡母。”从那以后,我常到食店、茶馆、单位食堂去给徐伯娘捡烟蒂。
一天晚上八点多,我到零酒店去捡烟蒂。那里的生意比较好,来喝酒的多数是单位上的人,在这里只要有钱都能买到零酒喝(二两内);下酒菜也较多,什么猪耳朵、猪头肉、花生米、油炸胡豆豌豆等等。
这时我先巡视了一会地上,干干净净的。偶尔捡上几个烟屁股都是被人脚踩过的。正当我想离开,这时突见一位中年男人将未抽完的半截香烟扔到靠墙角的邻桌下,烟头还留着红红的火光。我赶快跑过去,猫下腰,正准备捡起时,发现桌下有一个小包,似钱包又不像钱包,我见这桌又没客人。是甩烟屁股这人掉的?不会,他隔得那么远,肯定不是他的。我悄悄地在桌下迅速打开包一看,把我惊呆了,里面装的全是钱和粮票,估计有百十来元。是谁的?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那时父亲在单位上工作每月的工资不过二三十元,而如今这“飞来的横财”使我不知所措。是归己,还是等待失主?归己,我就发了,可以像嫂子一样吃火锅,可以补贴自己贫困的家庭,可以像徐伯娘一样成为一个帮助别人的好人。然而一想,不行,要是失主发现这么多的钱不见了,肯定着急死了,万一是失主家中因事……万一是……越想越觉得这钱不能要。于是,我将钱装入包里,准备交给酒店经理。正在这时,见一位带眼镜的匆匆忙忙跑入酒店,说自己的钱包在酒店里掉了。原来这位眼镜是中学的老师,老家的父母突患重病,急需用钱,刚把钱和粮票筹备好,到邮电局去邮寄,邮局早就下班了,由于着急,心情不好,路过酒店时借酒浇愁,谁知不小心,差点误了大事。
叙述完经过,包内财物多少稳合,我将钱和粮票当着大家的面,全部交给了这位老师。老师接过钱包,紧紧抓住我的手,激动的说:“小老弟,真谢谢你了”。说完,忙从包里抽出十元钱,非要奖励我不可。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拾金不昧”,只觉得做了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那天夜晚我手里一直拽着那十元钱,激动得半夜都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拿着“奖励”到街上为徐伯娘买了一斤“水烟丝”送去,伯娘感动得不得了。也就在这一天,我发觉伯娘看起来很乐观,但从她的言谈举止来看,显得心事重重的。记得有次她给别人照看孩子时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何时才能带自己的孙子”。
徐成是她的独生子,作为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早就应该是儿孙满堂。可眼看结婚两三年的儿媳妇肚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起色。在这期间,儿媳妇也到西昌探过亲,可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转眼到了一九七一年的初春,徐伯娘的儿媳终于在家人的期盼中生下一个女婴,老人家高兴得很,为了照顾好自己的小孙女,伯娘推掉了原先给人家带的小孩,巴心巴肠地对待母女俩。
那时,文革还没结束,“一打三反”运动又开始了,在供销社举办的学习班上,传徐伯娘的儿媳被查出与另一名王姓职工勾结贪污和长期通奸,同时也承认了徐伯娘带的那个小女孩是他俩生的,现两人已被隔离审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经常看见二王两人形影不离,嘻嘻哈哈,眉来眼去的,大王本是有妻之夫,在农村里儿女一大堆,可一个哥哥呀,一个妹妹的叫得肉麻,王XX先前给徐伯娘说:“他们是认的兄妹”,平时在徐伯娘家吃饭时,小王都要叫上大王,那时人们都比较单纯,都没往歪处想,要不是此事及时暴露,徐成这辈子都要背黑锅,伯娘又要白辛苦了。可恨这对狗男女,几年来,徐伯娘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却做出这等肮脏无耻、卑鄙下流、丢人现眼的事来,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没有不透风的墙,伯娘几天后便知道了这撕心裂肺的消息,勤劳善良的老人家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病倒了。
看到伯娘痛苦,憔悴的身影,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她,只有帮她端点茶,递点水,有时悄悄地给她买一包烟。
三月初,我快满十六岁了,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我也和街道上的十几位伙伴一起到农村了。临行前伯娘拉着我的手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到农村后,要好好的干,争取早点回来安个工作”。同时,她将一个塑料纸包的东西塞给我:“这点腊肉你带到农村去吃,哪里很苦”。
伯娘呀,你哪里是我的邻居?你老人家分明就是我在世的亲娘,我们之间非亲非故,可你慈母般的关心我,爱护我。你的家庭遭到那么大的打击和伤痛,心还在滴血,身体还那么虚弱,现在又为我下乡的事操心,这恩重如山的情意,我怎么来报答?
一年后,我回过一趟家,给伯娘带了些劳动成果,又帮她将水缸挑得满满的。我看见她明显地老了,脸色也大不如从前,看起来还有些浮肿。我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叫她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多地去担忧年轻人的事。
她告诉我,大王被判了刑,儿媳也被供销社开除下放到农村,同时徐成也与她离了婚,女儿归母。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
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相当丢人的事,大王玩火自焚,咎由自取;小王红杏出墙,丢了饭碗,伯娘一家最无辜,猫爬甑子——“替狗干”了。
一九七三年冬天,我参军离开家乡时,伯娘高兴地来给我送行,并一个劲地对我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我看到伯娘满头的白发,步履蹒跚,咳咳喘喘,叮嘱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回来再看望她的。伯娘忧伤地说:“三,你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伯娘了。”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眼泪像涌泉一样,扑扑直流,心里默默的祈祷,伯娘,你老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在部队时,我给家里的书信往来中,还时常告知家人,徐伯娘对我有恩,望多多关照她。
可在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家里专门来信:说徐伯娘已经过世,走得很安详……
那天傍晚,我在西藏的玉曲河畔,静静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深切地缅怀着这位有恩于我的老人,“慈母徐伯娘”的名字也将永远永远镌刻在了我的心上。
●作者简介●
张显华,男,大学文化,经济师。1971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3年在西藏昌都56024部队政治部服役。曾任四川广汉光烈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