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钟正林 墨上尘事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罗曼·罗兰 《约翰·克利斯朵夫》
十年前的一个秋夜,我突然萌生小说写作念头。罗曼﹒罗兰的经典就是那时从一个旧书摊上淘回的。绮丽的语言,曲奥人生中的甘苦令我感慨良多。春节重读,竟读出十年前没读出的味来。这部以德国音乐家贝多芬为原型创作的长篇远不止众说的励志和文化浮世绘,尤其是作家在小说中的忧结仍然是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时代诟病。
克利斯朵夫在成名的路上受尽了名家的怠慢和权贵的屈辱,绝望得几乎自杀,“正当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鸟停在近边的树枝上开始唱起来,唱得非常热烈。他不声不响的听着。水在那里偶语。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上飞奔,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拥抱着美丽的树,把腮帮贴着树干。他扑在地下,把头埋在草里,浑身抽搐的笑了,快乐至极的笑了。”(卷四﹒二部495页)
一个感动世界的人,必然被世界所感动。这就是克利斯朵夫青年时代的有幸,他的有幸是心灵与世界的有幸,同自然与生命的脉动。生命的美和温情牵住了他的手,他怎么能撒手人寰呢!艺术家罗丹有一句名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克利斯朵夫喜欢罗丹,他喜欢对方的“美永远会得胜的”(卷四﹒1557页)箴言。灵魂从来没有妙方,惟有自己开出心药。这个心药就是自我与自然的融合与建树,艺术的魂魄永远潜藏在平常的人和世俗中间,不然克利斯朵夫就不会对德、法国文化圈的浮躁和所谓名作持抨击和叛逆态度,只有在像高脱弗烈特舅舅和渔夫奚莱弥这样的人那里才有自己后来认为受用的。
克利斯朵夫的祖父约翰.米希尔使克里斯朵夫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立志要做哈斯莱样的音乐家,而高脱弗烈特舅舅则给正受宠若惊的他迎头浇了盆冷水,使他领悟了什么是最真正的音乐。在刻画高脱弗烈特舅舅人物肖像以及对于他对音乐的认识理解上确实是棋高一着。他以为大自然本身的音乐胜过了许多的矫揉造作,心里没有什么可说的感受就不必硬写。他的大实话和克利斯朵夫的祖父约翰.米希尔的爱的出发点是两码事儿。我们今天的艺术界已经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即使是很有见地的批评家,也不会当着对方指出其缺陷的。
他的最快乐的时光还是与高脱弗烈特舅舅在一起,独来独往是他及以后最快乐的日子,还有夜晚与高脱弗烈特舅舅偷跑出去与渔夫奚莱弥月下夜游。虽然笔墨很少,却美得很。还有与退休的大学教师彼得.苏兹等的真挚友情,令我钦羡。文人相轻相斥的劣根性就如事物的阴阳两面,就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旅居在瑞士的某个小镇也不相往来,唯一一次会面也相对寡言。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遭遇也是如此,给他带来欢乐和成功的是艰难时来买他书送友人的莱哈脱太太夫妇和苏兹等真心喜悦艺术的朋友。
从音乐家的出生写到弥留之际听到新世纪如一个新生命诞辰,隐喻了作家对世界的寄托。主人公阅人无数可谓沧海一粟,如与他看演出丢了在贵族葛罗纳蓬家教师饭碗的女教员安多拉德和她的弟弟奥里维.耶南的辛酸生活。年轻时如牛犊般横冲直撞文坛的克利斯朵夫晚年功成名就变得平和,报上对他“不懂和声,剽窃同行,亵渎音乐”的评论只觉得好玩;对当年在德国歧视自己的同仁们也不计前嫌;他跟多年的敌人雷维一葛讲和,对于对方痛失女儿表示出真诚的怜惜,之间的隔膜完全消除了。如一向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奈保尔如今也老还小变得格外温和样。
一百多年前的罗曼.罗兰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就道出了“世界越变越坏”的忧结,如果他活到现在,看到人类的贪婪让江河枯竭、山川光秃、泥石流泛滥,冰川溶解、大气变臭,人类的肮脏足迹又频频涉足太空,他会怎想?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在这部小说中让盲女摩达斯太的母亲说出的自己的看法是多么的具有前瞻和现实。
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回了一次故乡,“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没能找到。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现在大功告成,小城一变而为大工业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见了,公墓也不见了,原来是萨皮纳的农庄,此刻改了一所烟囱高耸的工厂。”(卷十﹒三部1558页)不是吗?我们今天的时代不是正在覆辙着小说中的转型变革么。小说中关于艺术界的乱象文化人的劣根性的赘述,不也依然在今天的文坛和艺术家们身上顽强地存在并成为当下的时代诟病么。媚俗、功利、欲望、投机等大批艺术乱花渐迷人眼,成为了今天的文学跑马场。但正如小说中高脱弗烈特舅舅深爱着的盲女摩达斯太的母亲所说:“世界变得不像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老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卷四﹒三部571页)一百年前,罗曼罗兰借小说人物之口这样说。百年后,葡萄牙作家惹泽﹒萨拉马戈如是说:“世界对我很好,世界不好。”他们都笔祈的同样一个忧结:世界变好吧!哪怕好一点点。
之后,作家对世界环境变化的忧虑之作一直就没有间断过,《消失的地平线》中的秘境香格里拉,《麦田里的守望者》陈述的金色田野逐渐远去的痛惜,《复明症漫记》呈现的看不见后才知道看得见到来的如此漫长和不易,《寂静的春天》从声音的逐渐灭绝勘探大地被废墟化,《瓦尔登湖》于美到极致的自然崇拜等无不是用文学的审美唤醒我们脚步不要太快,失之交臂的美不复再来。而面对今天我们城市建设的不断推倒重来,各地变着花样疯魔般的造城和地方历史文化所面临的湮灭,很少有作家习焉能察。这种漠然和回避是可怕的。
本文发表在《文学报》2017年5月11日15版
经作者授权“墨安闲语”文学微刊特别推送。
作者简介
钟正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