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看电影
糖果与秋千
我不会矫情地说,我多么爱雪,爱那个洁白的,轻盈的身姿,我不会说。
那一年,雪很大,大到把学校最古老的一排平房压塌,前面的老法国梧桐也被压断了树枝,因为一二节没课,我们侥幸逃过一劫,又因为没有教室,我们逃过了一天的课,不用面对那个脾气古怪的教授。但是好景不长,学校把实验室腾出两间来,两天后,我们恢复到每天冥思苦想,面对满纸积分微分符号的状态。
我们也是有闲暇和大把时光的,课程总是不满,要么是上午,要么是下午,201宿舍时是我常去的地方,201比我所在的203大,同学也多两个,我们是八人,他们是十人。201位于四楼的最东角,房间大,李姓同学喜欢健身和素描,他的作品不比美术系的差,后来在两张课桌间撑双杠时摔成了暂时失忆。石姓同学喜欢唱歌,唱的情意绵绵,我怀疑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妖娆的女人。柳佩芝是爱好最广的,弹吉他、下象棋、打扑克,除了学习而外,他似乎无所不能。
柳佩芝的脾气也是最好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掉寒假和暑假,我都可以看到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只有在别人拖长了音调喊他“佩——芝——”时,他会微微皱眉,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这么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喊名不叫姓,是发自内心的亲切。柳佩芝的床上放着他的吉他,他的桌上摆着棋盘,各种介绍电影的小杂志,他的床铺前总是围着几个人,看下棋的,打牌的,输了就在耳朵上贴上象征猪尾巴的小纸条。201的欢笑声始终不断。
我在201是受歧视的,因为我总也看不懂扑克,我是臭棋篓子。我小心翼翼地从202宿舍前经过,我们谁也不喜欢与202宿舍的同学搭讪,202的人学习太刻苦,成绩太优秀,有人加入了学生会,听说还有人想入党,以便毕业分配时,能留在城市里。这让我打心底鄙视他们。唯一例外的是叶银川,他是202的另类,大大咧咧,嬉皮笑脸,他可以为了我而顶撞篮球教练,也可以时不时来句冷幽默,这让我对他充满了好感。
周末的娱乐是老三样,逛街、看电影、打桌球。打桌球通常是在看电影的路上。我永远是那个最没有主见的人,像个小跟班、小随从,也许我还没想清楚,该干什么。大雪里,他们穿着黄大衣和羽绒服,对着一个闹市区测量分贝的牌子大声喊,看数字闪烁而哈哈大笑,我就觉得特别傻帽。叶银川走路晃着膀子,对着对面过来的女生摊开双手,语气夸张,我也觉得特别尴尬。他说毛晓慧的眼睛盯着他看,盯得他心里慌慌的。我不相信,我们都不相信,但是我们体会到这逗乐的效果,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李国杨说,去你的,人家毛晓慧是校花,怎么能看上你?少自作多情了。
我相信叶银川是没有女友的,只有光棍才可以这么放肆、自由无所顾忌,真正恋爱的人,怀揣心思,小心翼翼。就像我们203的钱永康那样,很少与大家一道看电影,他喜欢一个人躲在他上铺的蚊帐里看信,翻看他女朋友的来信。我们谁也没见过他女朋友的照片,但是从他几乎疯癫的模样揣测,应该是个漂亮的女生。
周末我们去看电影,拖拉机厂俱乐部,和平电影院,红旗电影院,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但是我总是摸不着方向,我的方位感不差,只是学校附近的街道弯弯曲曲,多数是斜的,没有正南正北,棋盘样的格局。在暮色里跟着他们走,听着他们开心的讲笑话,路过街边的一间间小酒馆,看见衣服肮脏的民工,走到夜幕笼罩下的电影院,走进三五成群的观众里,我已经分辨不出电影院外的招牌上的大字了,影影绰绰,人与物都是不断融合分离变化的影子。
看电影,柳佩芝是权威,谁让他做了那么多功课呢?他看了很多电影杂志,知道第三代导演,第四代导演,第五代导演的名字,谁谁谁,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要画面感,只要故事,只要演员好看。我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所以很多年后,我的残留记忆里只有零星的画面,没有完整的电影了。
记得有一回,大雪渐止,柳佩芝不知发什么神经,说有部电影好看,值得一看,于是就有人要跟着去了。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一道电磁学题目让我昏头脑涨,我躺在床铺上发呆,听拖拉机厂那台二百吨的汽锤每隔半小时一次的重击,钱永康照例是翻看情书,李国杨在他的下铺听收音机。“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陪着我/你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花开的时/就这样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是齐秦,台湾的那个卷头发穿皮裤的不良青年,弹着吉他,俄尔电台主播醇厚的男中音又传来,东拉西扯扯几句,歌曲换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一句句,唱得我内心空落落的,此刻,窗外应该有蓝天有流云有飞鸟掠过,但是我呆滞的眼神只看见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李国杨忽然关了收音机,自己唱了起来,五音不全,唱得好难听。
当201的人推门进来时,我就下床,穿戴整齐跟了出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听邻铺的两位同学互相挖苦或者戏谑,不如去看场电影。我是穿着长筒胶靴出去的,这双不合时宜的胶靴,最初是骄傲,后来就成了拖累。雪后的街道白得耀眼,行人稀少,黄昏的余晖斜斜贴地照来,给楼房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金黄,空气凛冽清新,积雪在靴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一会,喜欢素描的李同学就叫起来,他的鞋帮子潮了,他们就嬉笑起来“活该”“不冤”,我还暗自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我们去了两个常去的电影院,都没有买到票,失望之余,又觉扫兴,我的意思是,不如看其他电影算了。但是柳佩芝不同意,他兴趣盎然,一定要看那部他认为有意义的电影,由于他的顽固坚持,我们只能跟着他走。
由于记忆的漫漶,我已经回忆不起那个雪后黄昏我们究竟走了几条大街几条深巷,只记得雪的咯吱咯吱在耳边单调重复,渐渐地,我走热了也走累了,有些不想走了,有一段路在里运河边上,左边是水上驳船顶棚的薄雪,右边是店铺点亮的灯,昏黄之中带着家的暖意,恍如一幅画。别人的鞋子轻便,我的长筒胶靴沉重,我想回去,但是我记不得返校的路,也说出口,我开始焦躁不安,电影院在哪?电影在哪?柳佩芝你吹嘘的意义在哪?
我第十次在心里默默问候柳佩芝的祖宗以后,他忽然手一指说,到了,我没有看清电影院的模样,柳佩芝就买了所有人的单,几人进去,发现是个小剧场,几十张沙发,十几个观众。电影讲什么,我完全不理解,只是觉得少了大银幕的气势。返回学校,已经半夜,我推门进宿舍,听到李国杨打呼噜,钱永康问,你们去哪里看电影?那么久。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再无联络,大约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柳佩芝,他是来县上参加一个公开课比赛的,他的妻子一道来,他还是那么矮,穿着永远不改的深蓝牛仔裤,发型还是长发,我不知道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保持年轻时审美倾向顽固不变。他请我帮他借两样仪器,他的脸上是我熟悉的宽厚的笑,只是,我们都老了,岁月的沧桑刻在脸上。
我们没有提及往事,往事是秘密,你知我知,何必再提;我们不会谈青春,我们的青春已经飞走了,那些年少时的尴尬和调皮说了有何益?他讲了他的一些情况,他在最偏远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他却是“地偏心亦远”。我问他想不想调动来县城,他说一点都不想,在乡下教书,轻松自在,他习惯了。他在邻县买了房子,他的姐姐,父母,都在邻县。他打算退休后就去邻县的新房子养老。
他还是老样子,爱玩,不求上进。有一个秘密我永远不会说,那是毕业前夕叶银川告诉我的,叶银川说,那个雪后的夜晚,柳佩芝坚持要去小剧场看电影,是因为那个小剧场是他分手女友常去的地方。叶银川这个人一向不正经,说话真真假假,但是,他透露的秘密,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