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作家余华在《活着》中这样写道:“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从人世走一遭,尽管渺小,尽管平凡,但每一个生命都是有尊严的。因此,无论贫穷富贵与否,小人物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一)二爷爷
二爷爷是个木匠,人老实,心眼好。
二爷爷是个慢性子。一是干活慢:耳朵上别只铅笔头,腋下夹着刨刀。一块粗糙的木头,左瞅右看,拿起放下,反反复复。用刨子一连推好几天,直到溜光圆滑为止。二是说话慢,他用手推一下头上系着的毛巾,眼皮一抬,拉着长腔道:“嗯,这个——那个——。”一句完整的话,听的人往往要等好大一会子。三是吃饭慢:他一手拿馒头,一手用又长又尖的指甲掐一点,如蝇翅般大小,轻轻放进嘴里,合上嘴含着,再慢慢咽下去。没个把钟头,是不会吃饱的。
二爷爷上过几年高小,经常以文化人自居。有一次,我放暑假回家,碰见我,他说:“我考考你这个师范生,杨树的杨,去掉木,念什么?”我仔细想了想:“只是一个偏旁,什么都不念。”他极其失望地摇摇头,鄙夷不屑地说:“嗐,白瞎,白瞎。”我诧异,赶快找出字典查了查,的确没有右边这个字。我拿着字典问他,他很自信地说:“念易。”我愕然。原来是繁体的“楊”。可也不对呀,还差一道横呢。我同他争辩,他拖着长腔:“多一道少一道呗,反正念易。”然后,背着手,唉声叹气地走了。
二爷爷死脑筋,重男轻女。他有三个女儿,整天张罗着要抱养儿子。六十多的人了,还整天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最终没拗过老伴,这成了他的心结。他常常对别人说:“要不是死老婆子挡着,我早就抱上孙子了。”
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二爷爷是“干活不误侃大山”。有一次,我家请他做个长条矮桌。他把家伙什都安顿好,先用铅笔头画线,再用墨斗线一弹,木头上就有了痕迹。然后把刨刀在皮子上使劲蹭几下,准备刨木头了。很用心地推了几下,一看我和母亲在屋里,于是他的灵感就来了。他说想当年上学如何吃苦受罪,同学都当大官了,自己仍旧是个木匠,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他说自己会看风水,看手相,有多少人开着车来请他,眼神里满是自豪的表情。他说老伴如何如何,三个女儿女婿如何如何,外孙外孙女如何如何,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细说革命家史”,直到唾沫星子乱飞,嘴角上起了白沫。我听累了,干脆搬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继续听他讲四十多年前的事。“我从高唐往河南贩地瓜干,夜晚在路边歇着时,碰到了巡查的。一个妇女拉的是一车煤,可吓坏了,因为当时贩煤违法。人活着都不容易,她家里没了男人,几个孩子都张着嘴要饭吃。我可怜她,就搬了几袋地瓜干放在她的车子上,打个马虎眼,竟混过去了。那妇女当时就给我跪下了。”此刻,我油然而生敬意:想不到身体瘦弱的二爷爷,当年还是个大英雄哩。 突然,他看到我母亲张罗着做饭,才知道时辰不早了。二爷爷赶快挥舞刨刀,专心致志干起活来。
二爷爷手艺的确不错,干活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挑饭食。因此,尽管干活慢,乡邻们总愿意找他。尤其给闺女做陪嫁家具,更马虎不得。二爷爷信奉“慢工出巧匠”,我想这大概就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吧。我家那个长矮桌一共用了6天工夫,总算完成了。母亲看着我们姐妹四个,长叹一声:“吃饭的地儿总算有着落了。”抚摸着光滑平整、漆得发亮的桌面,父亲开玩笑地说:“你二爷爷恐怕活不过这个矮桌喽!”
二爷爷活了83岁,果真没有活过这个矮桌。如今30多年了,矮桌虽然失去了光泽,但是不垮不散依然牢固。每逢全家聚会,那个矮桌总会派上用场。不知怎地,一看到矮桌就想起二爷爷。想着想着,鼻子竟然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