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稻草人
文:夜阑听雨
这是一个真实而又俗套的故事,之所以俗套,是因为故事写的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爱情”——一个小人物守望爱情的故事。
——题记
我被县城的重点中学入取了,这在许多人来说是会感到幸运的,因为在九十年代后期,能进入这里学习的学生会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能考上大专或者大学,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这无异于一步天堂。可是我的家庭状况却不允许我到离家这么远的县城去读一个高中,此时父亲已经去世三个年头,病弱的母亲带着三个儿女勉力支撑,我是长子。
已经过了报道的时间,母亲只是叹息,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学校来人了,经不住他们的一再劝说和对我的远景规划的诱惑,我来到了县城中学,开启了孙少平模式的高中生活。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来的老成持重,也或许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我被老师任命为班长。在这里我遇到了她——我的副班长,一位在县城里长大的女孩——竟成了我一生守望的一个梦。
我与她的相遇是一个偶然,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们的配合是默契的,我的一个眼神她就能知道我的心意,她的一次回眸我就能明白她的心情——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心有灵犀。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和学习。在这里,我感觉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生活的艰难,因为这种美好把生活的一切苦难都淡化了——我知道这美好的感觉原因是什么。
转眼已经高三,这已经过去的两年高中生活是我人生最辉煌的经历:这两年我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五名,我参加了许多次的竞赛获得了许多项的荣誉,我们班在我们的带领下也一直是先进班级,更重要的是我拥有美丽、温婉、聪明的我的副班长的友谊,这些光环使我飘飘然了,我感觉我的前路一片光明,高考后,就可以轻松地走进大学的校门,那时一切都会更好。此时的我似乎已经窥见了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曲折幽深的园中小径。
是的,这两年多高中生活是我人生仅有的高潮,可是转眼皆已成空。母亲吃饭出现嵌顿感,小弟和小妹陪着母亲来到县城找到了还意气风发的我,在我的副班长动用了她父亲的关系后住进了县城医院,并找了最好的大夫,确诊为食道癌,幸好是早期没有扩散手术后存活率非常高,但是要到市里动手术,还要尽快。手术费……
我只好请假回家了,说是请假,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和学校生活的永别。我一定要给母亲筹够手术的费用,虽然在我来说那是天文数字,虽然母亲也三番两次的说不治了,但我知道还不到五十岁的母亲是多么放不下我们这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作为已经十八岁的儿子没有理由让含辛茹苦的母亲再在遗憾中撒手人寰。
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但我还是筹到了大部分的手术费,也到市里的医院住上了,但那一小部分手术费却更加艰难了,该借的和不该借的人家都借遍了,医院等着钱到账后才安排手术。
这时她,我的副班长又给我送来第二笔钱。这样我母亲的手术费实际上有一半是她借给我的,一个还在上学的女孩子向家里要钱借给对家里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还是两次,开口的那种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万幸的是母亲的手术很顺利,切除很彻底,没有扩散,医生说保守估计能至少延长十年寿命。得了癌症还能手术治好的在我们那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主要原因还是筹不到钱,因此说母亲的生命是我的副班长给的也不为过。
“我要还钱!”这是母亲手术后我心里最强烈的念头,我不能辜负了借我钱的好心人,更不能辜负了她。为了还钱我把刚刚病愈的母亲托付给了弟弟妹妹,我下了大连。
那时候大连在高速发展,需要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在当时“下大连”是我们这里遇到困难时的主要出路,有点像解放前的闯关东。都说大连的活好找,可是挡不住去的人多,找活还是很艰难的,再加上我又是刚从学校走出来,没有务工经验,更没有一技之长,想找个轻生的活比登天还难。最后在老乡的帮助下找了个打山洞的活。
那时生产工具还十分落后,打山洞主要靠的是打眼放炮,然后人工铲土,运土。因此这个活的危险性加上劳动强度大愿意干的人少,也因此工资还是比较高的。可是即使这样的工资收入想还完欠下的债却也是遥遥无期的。
因为我还抱着一个幻想,尽快还完债后再回家参加高考,这期间我的副班长她阻止过我外出打工,让我高考后再想办法,来大连后也给我来了多封信劝我回去,我虽然不为所动,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呢!为了快点挣钱我毅然选择了这里最危险的活路:做放炮后的勘探员。具体工作就是放完一茬炮后,我们几个人就拿着长竹竿或长铁钎子在硝烟还没有散尽时就进洞,然后清理洞顶的那些要落没落的石头,检查哑炮排除哑炮。
这个活路的危险性是可想而知的,好处是工资是最高的,并且探完路后就不用再上工了,等着下一茬炮,而我就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复习一下功课,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按这样的收入不用十个月就能还清欠款,能圆我的高考梦。
可是我低估了这个工作的危险性,我高估了我的反应能力。到了第五个月上和我一起干这个活的另外四个人已经死了一个伤了三个,包括我们的队长。其实这时候我也一度想退出,不再干这个卖命的活路了,可是看到到手的钞票和那伤亡人员厚厚的抚恤金,我又坚持了下来。
这样我就成了元老,又带了四个新人。第七个月上我的好运气没有了,遇上了冒顶,我们五个人逃出来了两个,我们两个也没有囫囵,我的右脚掌被巨石切去了三分之二,全身多处骨折,同伴的两条腿都断了,其中一条还是粉碎性骨折。
在大连医院待了半年,经过多次手术,终于带着一身残疾出院了,我成了一个标准的跛子。这时高考早已尘埃落定,我没有了回家的理由,感觉这病残之躯无法面对家乡的一切,更无法面对她。
我只是把抚恤金和前边的工资收入寄回家还清了欠债,剩余部分留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作为生活和上学的费用。欠她的钱是我让妹妹送到她家的,时间也差不多是要到大学报到的时候。她给我的信我早就不回了,我也没有让妹妹告诉她我的境况,我想她也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因为我是在大连受伤,在大连治疗,出院后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是通过弟弟妹妹间接地关注着她的一切,我知道她的高考分数,也知道她被京城的一所大学入取……我只有默默地祝福她。
我在大连的出租屋里默默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思考是沉重的——是哈姆莱特式的思考“生存还是死亡”。或许是人的贪生的本性,或者是心中的那个梦和梦中的那个人,使我选择了活下去。可是生活留给一个跛子的必然是艰难,想活下去就要工作。
偶然机会认识了一个从山东老家来的赶海人,于是我从此也成了一个赶海人,在这里有很多的赶海人都是从山东来的,我很快融入了他们。我跛着一条腿,蹒跚在他们中间,走在或松软或泥泞的沙滩上竟然一点也没有违和感,只是我比他们付出更多的艰辛而已。赶海的收入能跟上一个身体正常的壮工的的收入,满足生活,供弟妹上学外还略有剩余。
在这赶海的路上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我目睹了大连的沧桑巨变——海滩一块块被圈起来成了景区或者某种堂馆。我们赶海的范围逐渐被压缩,收入也逐年减少,很多但凡有门路的都不再干了。
我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上面的原因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的身体受不了了,由于原来的受伤,加上这些年的风吹日晒,身体疼痛,特别是被海风一吹更是痛入骨髓,每一个关节都痛,晚上翻身都困难,我知道我不能再干下去了。
这期间我知道她的家也跟着到市里工作的父亲搬到了市里,她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京城,她回到了市里父母的身边,一年后她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又二年后她找了门当户对的对象,很快她结婚了。这些年我千方百计打听她的消息,对她一切的关注是我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母亲去世后,对她的默默关注甚至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母亲是手术后第十个年头复发第十一个年头去世的,回家照顾母亲,为母亲办后事,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归来。母亲走了,弟妹们也先后有了自己的工作,特别是她——我的副班长已经结婚。
我突然感觉自己无所适从了,我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幸亏家是一个可以让人的灵魂安宁的地方,特别是在母亲的坟前,我能短暂的忘却生活中的一切。就这样我又在家里的老房子里呆了一年,给母亲烧过一周年忌日纸后,我的灵魂又骚动起来——我也要到市里去。这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我,这种呼唤融入在我的血液里,融入在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就像稻田与稻草人的契约,这是血契。
我迫不及待的收拾行囊,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她所生活的城市。我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我也没有资格打扰她的生活——只是要在远处默默地守望她,因为这已经是我生活的全部。
在市里我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我成了一个收废品的,我用一只脚蹬着车子,走街串巷,这个活真的很适合我。我很快淹没在了这个城市,在繁华的大街在喧嚷的小巷,我混迹其中,我与人讨价还价,我与同行竞争,我住在嘈杂的出租屋里,我形单影只像一只孤魂野鬼,但我的灵魂并不孤单。
我很快确定了她的小区,并知道了她的单元号,也知道了她上班的单位和要经过的路线,我每天要有一次注视她从我前面的远处经过,这样我才安心,我才可以开始我的工作,我不会在一个地方看她——我不能让她的生活因为我而起一点涟漪,我在她的生命中仅仅是一个过客,就像大雁飞过天空不留一丝痕迹,就像航船行过的海面不留一丝波纹。
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一天本来和任何一天没有区别,城里的风似有似无的无序地刮着,偶尔几只脏兮兮的家雀飞过头顶,几只方便袋在我前面不远的绿化树上肆无忌惮的飘摇,然后是无尽的市声灌满耳鼓。
我知道她可能要从这条路去上班,我戴着遮阳帽坐在我的三轮车上,在一条和这条路斜斜交叉的小路上静静等待。她就那么翩然(我没有想起一个更为贴切的词)而过,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十几年不见,虽然她好像比以前高了,头发也比以前长了,但没有陌生感,她依然朴素、端庄、美丽。她的气质上只是多了一些女人的成熟,一点也没有过惯优裕生活的城里女人的那种骄傲或者张狂。
她走过似乎触动了小魔仙的法杖,我眼前的一切都亮了起来,韵致优雅了起来,那穿林而过的微风中似乎还多了花的香气。树上的麻雀仿佛在演奏仙乐,我发现那几只挂在树上的方便袋原来是不同的颜色,煞是缤纷好看。
从春到冬,又从冬到春,我看着她身体渐渐丰盈起来,小腹渐渐隆起,逐渐蹒跚的步履,然后救护车把她带走,回来时小宝宝已经哭声响亮(其实那天我也跟到了医院,在候产的人群中,直到听说她母子平安后我才悄然离开)。
后来她抱着襁褓中宝宝出来了,一脸幸福,再后来宝宝蹒跚学步了,要上幼儿园了。我在旁边看到了她的幸福但更看到了她的辛苦,因为她的丈夫在下面的一个县里任职,据说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因此不能经常在家,对此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只能默默的祝福她们,我相信我的祝福是有用的,因为至此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我也因为有了点积蓄想自己开一个废品收购站,不再受奔波之苦。
可是天意弄人,大约在孩子四五岁时人祸天降,她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丈夫牵扯到了领导的腐败案里去了,需要大量的钱来填窟窿,才能免于起诉。关键是他并没有得到腐败的钱,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也堵不上那窟窿,求借却已无门。从来都是锦上添花,何来雪中送炭,世情如此。
我偶然的机会从她小区里一个表达幸灾乐祸心情的人那里听到了。我立即到银行把我这十几年的积蓄全部取了出来,凑够20万,到邮局寄给了她。汇款时,邮局工作人员说数额太大一定要看我的身份证,要实名和我的确切地址,以免我遭受损失,就这样我糊里糊涂的填上了真实信息(实际后来想想只要确定能寄到,不写真实信息也是可以的)。
我的钱帮她们度过了难关,我却也由暗处走到了明处。她顺着汇款人地址找到了我,她看到我时也毫不迟疑地就认出了我,并且说我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安慰。从她看到我蹒跚的从低矮的出租屋里走出来时那婆娑的泪眼就说明我的变化之大让她难以承受。这天她没有带孩子来,她着了淡妆,衣服依然大方自然,她念叨着我的名字,毫不迟疑的走进了我低矮甚至是肮脏的出租屋,坐在矮小的马扎上,她一直在问,我好像一句也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注视着她盈盈的泪眼——这就够了,虽然至今我也没有明白她的泪眼是因为自己的遭遇还是因为我的落魄。
那一天,那一刻,她就像一轮明月,不,是一片骄阳照进了我的生命;就像春暖花开突然降临到绝望的冬夜,我才知道蓬荜生辉就是说的那一刻啊。面对着她时,我的心一直在颤抖,她就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吗?我怎么感觉像拿了别人宝贝的孩子一样忐忑呢?
我要走了,我要远离她的生活,这是我守望的初心。我连一个告别也没有留下就到南方去了,或许南方温暖的气候能抚平我伤痕累累的身心。
……
虽远隔千山万水,稻草人的初心不变,在默默守望中,我们会慢慢老去,我不知道渐渐老去的我,满身伤痛的我还能不能守护的动那沉重的爱,但作为稻草人我会坚守,直到风把我的身躯吹散,直到雨让我的肌肤朽腐。
后记:这故事是下过大连的一个大哥告诉我的,我大哥和文中主人公一起工作过,至今仍然有联系,或许我会继续关注稻草人的命运并写出以后的故事。
作者简介
夜阑听雨:石桥中学教师,
喜欢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