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除夕在一阵凄风冷雨中悄然而至。留守在奉贤“五比”干校的闻捷心境脂然,神情落寞。正当离情别意甚浓,心绪无所寄托之际,却意外遭受一次重大打击。
2月31日,1970年的最后一天,干校突然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批判闻捷的大会。当时,为显示所谓“革命精神”,经常利用节假日这种特殊日子来搞形式主义的种种活动。选择除夕之日开会批斗闻捷,就是这些“左派”精心策划的。一阵有组织的批判发言之后,“工军宣队”的连长当众宣布:“这是一场改造与反改造、腐蚀与反腐蚀、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是文艺黑线的死灰复燃和对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反扑。
那位道貌岸然,真正称得上政治打手的“连长”,还对诗人极尽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甚至说:“闻捷是什么东西?敌人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这样的人还配谈恋爱?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一定要狠狠回击!
请看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逻辑,作为诗人的闻捷,连正常的谈恋爱的权利也给剥夺了!不仅如此,这次大会现场批判,还被这些别有用心者用大喇叭广播出来。这无论对在场受批判的闻捷本人,还是正整装待发前赴东北的戴厚英,都是一个重大打击。
据说,正在宿舍里等候消息的戴厚英听到高音喇叭中那些声嘶力竭的发言和呼嘁口号之声,愤怒得将手中一支圆珠笔都握成了两截
在日盛一日的政治高压和迫害打击面前,闻捷和戴厚英只得将两人的恋情和交往转入“地下状态”。表面上,两人断了交往,互不往来,但暗地里,仍藕断丝连,避开人耳目,秘密约会和来往。
然而,在当时政治气候下,当权者耳目众多,且善于打“小报告的追随者大有人在,他俩仍在秘密联系交往的消息,很快又传到干校“工军宣队”负责人耳中。
不到10天,那位毫无人性可言的“工军宣队”的连长,再次向酸厚英发出警告。
1月12日,上海市文化系统召开大会,传达了刚刚结束的上海市党代会精神。传达中,闻捷与戴厚英的恋情,居然又一次被作为文艺黑线复辟的典型”,遭到激烈的指责与批判。两人都不同程受到监视,闻捷有“专人保护”,戴厚英更是寸步难行,他们再也没有了见面的机会。
当天晚上,闻捷彻夜未眠。想到这几年无体无止的检查批斗无休无止的批判检查,噩梦般的日子没完没了,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生活如此艰难,令人窒息,几乎见不到一丝亮色。
进而,闻捷又想到了眼前的险恶处境,想到了热恋中的戴厚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又想起由此带给她的苦难。小戴也不知这两天怎么样了?她能顶得住上面的高压吗?再过几天,她就要去遥远的东北了,千山阻隔,万里迢迢,此生还能再有见面的机会吗?
作为诗人,既不能写作,又不能自由恋爱。不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正常生活,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样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窗外夜色深沉,见不到一点儿星光,这是一个寒冷而阴沉的冬夜。闻捷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深沉且森然可怖的寒夜一样,见不到一点亮光。看来,他已经等不到黎明时候了。除了死,他无路可走,已别无选择。他只能用生命来表示自已的绝不屈服,绝不乞怜。也只有用生命来说明他没有轻抛他的爱与恨了
房间里,小女儿咏梅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鼾声。闻捷从床上坐起,望着睡梦香甜的女儿,心中不免顿生怜意,也痛楚万分可怜的孩子,他在心中发出叹息。刚刚失去了母亲,如今又要失去父亲了。对孩子幼小的心灵,不知又是多大的打击!可是,作为父亲,不仅不能给女儿以保护,反而让她们在政治上遭受歧视和牵连。大女儿、二女儿远在异乡僻壤,屡遭磨砺与动荡。这小女儿今后命运还不知如何?总之,她们尚未完全开始独立的人生,就因父母问题屡受伤害。即如此,倒不如以自己一死,换取女儿们的解脱和安宁,她们也就少了一个“反革命”的包袱。与一个死了的人划清界限,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然而,他又绝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闻捷在书房把遗书写好,又折身回到卧室,小女儿仍在香甜睡梦中,闻捷满腹悲情与不舍,将细心折叠好的那份遗书放在熟睡的小女儿的胸前。他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唉,孩子,可怜的孩子!今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稍有迟疑,他小心地用纸将女儿房间的门缝糊得严严实实,再把门关紧。闻捷抬眼最后一次望了望熟识的环境,起身走进厨房,他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煤气开关……
此时,夜色正浓,万籁俱寂。整个上海似乎昏睡过去。那个时刻,谁也没有在意,这座中国第一大都市,从此将失去一位著名抒情诗人。
然而,诗人闻捷之死,在社会各个层面引起的反响各不相同。上海作协及干校那批追随者及政治打手们,则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甚至公然对死去的诗人继续施以诬隋与批判。闻捷当年的朋友、同事以及大多数有正义感和良心的干部群众,虽是政治压力下,敢怒不敢言,不能公开发表看法,但私下里却为闻捷的去世表示惋惜和哀悼。有些人,甚至对诗人宁折勿弯、以死抗争的胆识和勇气明确表示了某种敬意和尊重,称其不愧是一个“有血性的诗人
当然,最为之悲痛伤情的是其热恋的女友戴厚英。那种撕心裂肺、深及骨髓的伤痛,可说是前所未有,而且终生难忘。不过,在当时的特定环境下,除了泪水和不尽的哀思,她不能有更多表示只能沉默以待。在沉默中忍受,在沉默中思索,也在沉默中积蓄力量,最后如鲁迅先生所说“在沉默中爆发”。20世纪70年代末,戴厚英以闻捷为原型,创作出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一举震惊文戴厚英由此走上了知名作家之路。闻捷若九泉有知,也会为之含笑以慰。
然而,戴厚英也真正是个悲剧型人物。在她誉满文坛,佳作不断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位知名女作家竟于1996年8月25日被图财害命的凶徒杀害于上海寓所中,年仅58岁。不知在“天堂”里,她能否与曾经的恋人闻捷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