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俞耕耘 深港书评
迈克尔·翁达杰1943年出生于斯里兰卡一个富裕农场主家庭,他的身上流着荷兰人、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等多个民族的血液,在诗歌与小说领域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作为跨领域和跨国界的“无界”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翁达杰最大限度地对传统进行了反叛和颠覆。在小说中,他打破了与其他文学体裁的阻隔,将诗歌、笔记、传记、医学档案、病史记录、新闻报道等融入其中;他同时还颠覆了小说创作的传统套路,呈现给读者一种“非小说”的文学图景。而这似乎恰好印证了他复杂的血统。
据说,翁达杰还喜欢使用笔记本写作。他通常会手写完成最初三四稿,有时还用剪刀和胶带,对段落、甚至整个章节剪剪贴贴。他的有些笔记本,里页叠着四层稿纸。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写作如何不同凡响,却关联着他独出机杼的写作手法。翁达杰总能以一种饱含激情和诗意的笔触,用一种文化杂汇的微妙组合,将虚构与事实、抒情与机智、反讽与幽默等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独特的写作实践,同样也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挑战,有意思的是,这并不妨碍他作品的畅销。1992年,小说《英国病人》让他闻名于世,根据此书改编的电影更是包揽了1996年奥斯卡的9项大奖。
《战时灯火》是翁达杰继《英国病人》之后又一力作。近日,本书由读客文化引进出版,这是一本关于暴力与爱、阴谋与欲望的小说。翁达杰擅长描摹生命的脆弱与幸运,他的作品一如既往构思独特,充满诗意。
《战时灯火》的文学风格
翁达杰曾说,他写小说就像抽丝剥茧的考古,呈现过去,重返现在。这其实是自诩一种才华:让想象逼近现实,使细节变为结构,承载生活。这位获得金布克奖的作家,以《英国病人》一书闻名于世。2018年,小说《战时灯火》入围布克奖,再次显示了诗意沉迷,在追忆里虚构重现的魅力。
整部故事起点置于“二战”后,但暗战阴云远未消散,一对姐弟被父母托付,移交给监护人“蛾子”后,神秘离去。从此,姐弟在一个陌生人圈子里,动荡度过青春期,步入成年。“那是战争的幽魂尚未散尽的年代,那些没有灯火的灰色建筑,即便到了晚间,其破碎的窗户在原先是玻璃的地方依然覆着黑色的东西。城市依然感受到伤痛,彷徨无依,城中的人自然也就不理会规矩和法度。”
诗歌意象与隐喻
“战时灯火”就如诗歌意象,虽然松散,却萦绕故事隐喻:非正常的混乱阴郁,期待一种日常烟火的暖意。小说不依赖完整情节线条,而是借助情绪弥漫,融汇场景片段,瞬间碎屑。迷乱松弛的写法,人物事件随性串并,显隐断续,让你很难收拢什么主题。在我看来,散乱本身,成了一种气息,它就是被映照,又不能收集的光斑,是记忆与情感的样貌。小说中,弟弟作为叙事者,感染了周围人的气息:蛾子的内向冷淡,镖手的无法无天,听闻恩科玛的风流韵事,受到奥利弗的异性启蒙。他疏离游荡在学校、餐厅和船只上,混乱和骚动成了底色。“城市生活有一半是发生在夜晚的”,“道德到了夜间会变得更不稳定”。
如果奥利弗代表那个亲近自然和野性世界,那么镖手就象征边缘的无序世界。他痴迷赛狗、走私贩卖杂种狗、伪造纯种狗的血统这类“非法地带”。作家不吝笔墨,把注意力分散在狗的世界,并非“半道跑路”,而恰好形成反讽。姐弟遭遇其实也和来路不明的狗一样,搞不清父母身世,出现自我认知障碍。少女艾格尼斯的闯入,又为小说笼上青春梦幻的色调:性感少女、野性激情、黑暗里身体的悦与爱,在“偷占”的空房子里尽情不羁。人物和世界,都是气味汇聚,故事成了若有若无的虚空。作家写出了放荡的纯真,稍纵即逝的美好,不可再拟,也曾自以为是。“我在那年夏天所了解的艾格尼斯不会是她日后所成为的那个艾格尼斯”,“十几岁的少年人会禁锢在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定了的形象中,因此后来也就一直这样了。这是英国人的习惯,当时的时代病。”
阴翳美学与灰调
翁达杰近乎散文诗的写法,更像东方阴翳的美学。失落之美,痛感伤怀,在记忆恍惚里氤氲挥发。然而,散逸凌乱的叙述气质,却是对叙事结构的高妙包裹。作家找到了近乎中轴对称的平衡与折叠感――人物的相伴与离去,相遇与遗失,前半部与后半部总保持着照应的微妙落差。小说里,划分世界的做法更是对故事空间的编码与定位,这是界限与落差产生的根源。只不过,这种操作会面临风险:不是造成故事衔接生硬,就是缺少穿插汇聚的河床。作家却用“双城”的书写,解决了追忆与当下交织,两个年代人物群落镶嵌的难题。
“现在城里不像以前那么乱了,让人觉得人们正在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到了周末我回萨福克。我不仅生活在两个世界,也生活在两个时代。”过去属于镖手、蛾子、艾格尼丝,一去不回。“真相是,我把那难忘的一桌陌生人都给弄丢了,他们对蕾切尔和我造成的改变比我们失踪的父母都要大。”在我看来,小说正是在丢失和填补的动态效能里,推动了叙事之轮。如果仔细揣摩,我们会发现一张“替补的脉络图”。父母离去,换来监护人蛾子;蛾子无暇顾及,学校生活空虚,招来镖手的插入。姐弟进入青春期后,镖手女友充当了“母性启蒙”角色;姐弟各自隐秘的“平行生活”,使艾格尼斯有机会闯入“我”的世界――真正开启两性之爱的伊甸园。
这种结构感自由而天成,它源于故事真空形成的流动。就像小说里的台风眼,缺位会造成强大低气压,会自动“吸虹”人物入场。这样一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根本不用太费力气去刻意编排人物。但从另一面看,翁达杰太过平静的“自然呈现写法”,对瞬间、场景和印象的沉浸式迷恋,也让小说四平八稳,少了冲击力度。换言之,它属于缺少亢奋度的写作,虽然有悬疑的神秘气息,解疑的漫长历程,却冲淡在普鲁斯特式的追忆描摹里。但我认为,这种调性反而是翁达杰最优雅的素养。大多初学绘画者,才会在画面里追求直白浅露的高纯度、高亮度、高明度的“三高”色彩。小说经营,正如绘画,体现着作家的品位――对复杂微妙的灰色调的调配。
在母亲之死的事件里,灰色调显得尤为突出。“我”的情绪反应,就像加缪《局外人》的疏离与零余。刻意的压抑克制,让“我”更像分析线索的侦探,而不像一个奔丧的儿子。这种非常态的处理,更符合隐约的“循环延续”――基于血统遗传的精神气质:一个情报特工母亲的清晰准确,冷峻无声,造就了善于揭秘,探寻答案的儿子。事实上,“我”也最终重走母亲之路,应召就职于情报部门,处理档案,这正是主题与结构的往复。表面看,母子之间下象棋的场景,只是恢复亲情纽带的尝试,实际则是母亲对“我”的思维训练:专注、不受干扰、复盘记忆、反思漏洞。翁达杰写得深沉如海,几乎每个细节里都有近乎悖逆的双关,混合的分裂,这是其它作品,鲜有达到的“心肌纹路”。
《战时灯火》
(加)迈克尔·翁达杰 著
吴刚 译
读客·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年7月
侦探趣味与散乱
如果说,散乱性描摹,流动性结构,形成了外部松弛,内在谨严的张力效应。那么,“双关与分裂”,则造就了心灵纵深体验,它以撕扯与忍耐的双重痛苦实现。小说人物被置于庞大的设计感里,以至于原本看来一部关于“留守儿童”的成长小说,却披上了悬疑、间谍和解谜等好几身“外套”。但这些“外套”并不脱离肉体,而是塑形了“凹凸有致”的故事。母亲离去却默默关切,陌生人却是“保护人”(蛾子、奥利弗、马拉凯特),监视操控却出于警惕保护。亲情是特工的天然缺陷,母亲清除痕迹,注销身份,却构成了生活本身。母爱总以误解和敌视的假象出现……这种对亲友与世界的“理解进程”,与小说意义的展现,其实是同步同构的:总是伴随误解、修正、猜测与解释。
这就要回溯到叙事的多重性:小说前半部是未成年的“我”陷于迷局,它始终停留在“我听闻”“被告知”的受限视角。然而,这种视角又是成年后在回望,并非叙事时间的当下,从而一种全知视角支配下的限知,让作品的操纵相当强烈。真相与知情的绝对失衡,是张力维系的本源。即使是生活痕迹,显然也经过了自毁式清理,“我所见到的属于外公外婆的痕迹多过了母亲的……但大部分的橱柜都是空的,就像有谁清除掉了她生活的基本证据。”对于父亲,“我”更加一无所知,沦为不定项选择的各种情形:他也许活在任何地方,也许死在任何角落。
有意味的是,翁达杰并未放弃侦探小说的趣味。小说第二部开始从碎屑裂缝里对母亲往事进行拼图:巴尔扎克的小说、书页里的手绘地图、相册里的丢失照片……“我”从中回忆联想,在过往谈话印象里,拼凑弥合、还原想象,这正是儿子对母亲的压抑之爱。甚至,小说“想象”了另一个母亲,如何走上特工之路,与情人和父亲的爱与伤痛。这种书写视角的反转切换,让故事得到某种对话性的副本。但作家依旧会宣告彻底的悲哀:“没有人真正了解别人的生活,甚至是死亡”。臆想让虚构如此美丽,感伤。从某种角度看,小说蕴含着一个宏大母题,那就是失乐的历程。在多个情节单元里,都可以发现一个“引领者”,这种历练接引与跨越空间,就像但丁式的书写。无根而后追寻,揭秘然后理解,是心灵史的幽曲书写。
我很佩服作家的书写让人看不出什么写作野心,宏大格局,史诗情结,但又全化于无形。或许,只有二流作家才常把这些挂在口上,正如暴发户们恨不得把logo时刻显摆。《战时灯火》看似伤感的私人化书写,却暗藏极深的历史意识。作品反复提及的“人生即是困厄”,那困厄从何而来?它源于战争对个体的围困掩埋,那种“历史正义之名”如此强大,以至于让人变为不可见的幽灵,你甚至很难证明一个人确实存在过。翁达杰的疏离,是含有愤怒的,他呈现的悲剧,是釜底抽薪式的:因为,从基底来看,母亲的事业并不一定就与正义等价。“战争各方都在急急忙忙但又坚决地销毁着证据。在难以计数的手中,任何可能产生问题的东西都被焚毁或切碎了”,“要想能看清谁持有正确的道德立场已经不再可能了。”然而,当翁达杰用“散乱”风格,铺就无数情感细节,回眸瞬间时,那种历史不幸又融化在生活的日常样貌里。
编辑 | 邓 晓 偲
实习生 | 欧阳婧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