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冯祉艾 深港书评
童年往往是作家们在书写中恒定不变的文学母题，其中所展现的社会记忆也暗藏着时代烙印，给作家们的写作带来了剧烈的影响。无论是一派烂漫的天真纯粹，抑或是被过早瓦解的叛逆与孤独，都会影响人们的个性发展乃至于成长过后的生存逻辑。
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历史上是革故鼎新的一代，被称作“80后”降生的这批人，他们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哇哇落地，面临着新经济浪潮的考验，与此同时，他们也是计划生育政策下前无古人的一代。他们并不像父辈们那样需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没有像后来的“90后”那样经历互联网的洗礼，这批“80后”的身上带有更为深刻的时代烙印，而随着他们走向不惑之年，他们也开始了集体意识上的怀旧。
诚然，这种时代更迭之下的集体性怀旧并不鲜见，然而作为中国八零年代生人的他们，却由于其时代背景的交替，拥有了更加深刻多重的感怀。显然，陆源的小说《童年兽》就是其中浸透着回忆与感伤的一部“80后”半自传式抒情小说。半自传体小说容易流于过多的自我表达，而《童年兽》却能够令人在主角陆小风喧嚣的自我讥讽之外，体会到作者更深层次的困惑与领悟。
陆源生于1980年，对于那个年代的新事物发展变革有着更为成熟和细腻的认知，小说通过“我”的视角，讲述了体校围棋队的少年生活，又借助这一环境，不断隐喻到社会内部乃至于时代的背景，在草蛇灰线的笔法下勾勒出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城市社会风貌。他借体校写家长、队员、以及教练这三个“阶层”的斗争及融合，又在特殊的围棋教育体系之下，展示具体矛盾冲突中的人性救赎。
小说的叙述语言是极其戏谑而跳脱的，在这种宣泄式的讽刺之下，这本薄薄的小书彰显了一种极为强劲而野蛮的生命力，而小说最终的人物命运走向和其中暗含的主人公思想，也使得小说在酣畅淋漓的书写之外，成就了其深刻的文学质感。本文就将以陆源的《童年兽》为文本主题，探求作者蒙昧而热烈的情绪表达，并将视线深入到记忆深处，去挖掘出时代背景下个体的精神内质。
《童年兽》
陆源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6月
陌生化的宣泄与困惑
《童年兽》的篇幅并不长，然而语言却极为锋利和热烈，彰显出了强劲的生命力，能够给人以深刻的心灵冲击。作为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陆源在简单的成长主线中暗藏了许多隐喻以及情感表达，然而，值得肯定的是，陆源并没有一味地将这种隐喻藏匿于晦涩难懂的语言之后，而是借助其戏谑的比喻，宣泄了他的困惑与怅惘。
童年，原本该是一个代表着纯净、温和、天真的名词，但作者在其后面加上了一个“兽”字，就使得小说自然而然地走向了一个带着黑色幽默的野蛮画风。“兽”姑且可以算得上是中性词，我们既能够以“兽性”来形容人性之中残忍、荒凉的一面，但“幼兽”这类词，又天然地带有了柔弱且倔强的色彩。正是在这样的比较说明之下，童年兽这一题目，在甫一开始就已然预示了个体的困惑乃至于自我瓦解。
小说的语言风格是极为鲜明而独特的，作者采用了一种陌生化的间离手法，将其对人生的解读以及对童年的书写消解在这些奇诡又灵异的比喻之中。
例如小说在最开始描述童年时所提到的：“本人这才恍然大悟，才终于第一次认识到，童年是我内体灿烂的肿瘤，是我屡遭败坏的繁星万花筒，是我落往炼狱的伊甸园，是我从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这一连串奇绝瑰丽的比喻，使得作品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强劲表达之中。事实上，作者这种极富个性化的叙述语言深刻地将人物的狂放和压抑展露出来。
陆源的宣泄还不止于此，大量的排比及比喻只是他表达内心情感的手段，其下暗藏的辛辣讽刺才是文章的主题。陆源的笔触是极其大胆且生猛的。他描写姓阮的朋友：“长了颗前额暴突的马铃薯脑袋，剪了个最匹配马铃薯脑袋的短发式，他反应迟钝，终年鼻涕长流，不爱哭更不爱笑，全身总在脱皮，大片大片脱皮，不舍昼夜……”这类极其漫画风格的描述为其笔下人物都塑造了一个直观且细腻的形象，使得在苍白的时代背景之外，这群孩子自出现开始，就具有了一种悲剧性的惨烈张力。
小说的开头，陆源提到：“直至今年三月下旬，读完一部充斥着无数惊叹号与省略号的长篇小说，本人这才恍然大悟……”因此，在小说之中，我们常能看到大段大段的以惊叹号结尾的句子，而由于作者选择了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以及现实与回忆两条线穿插叙述，小说能够轻易地将人带入到那个历史环境之中，使读者获得共情。
《童年兽》所描述的时间大多是微妙的、难以为成年人世界所察觉的，例如少年人的情爱或是关于自我能力的发展及压抑，这类细微的情绪在小说中被直观显现出来，但我们却能感受到这种微妙的不平衡。孩子们以为是极其重要的大事，在父辈们眼中则不值得被关注，他们的自我觉醒以及早熟式的自我救赎，并没有得到以父母为首的生存领域的理解和接受。而在陆小风——也就是“我”看来，不那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却直接地导致了成年人世界的崩塌与更迭。手握权力的教练对孩子的猥亵和侵犯，作为父母的不作为和混乱的严厉，这些代际冲突，或许称之为代沟更恰当，这种代沟之下所成长起来的少年，对世界抱有天然的困惑以及矛盾的厌倦。
当我们重新解构这群人的心理，是能够发现其必然的历史性动因的，作为前无古人的一代，他们早早地接收到了父辈对于阶层差异的焦虑与恐慌，这种粗蛮的感情之下，他们的心理环境是错位的。作者将这种错位，巧妙地利用蒙太奇式的叙述手段表现出来。小说不断地在现实的“我”的处境和回忆中“我”的愤怒之间穿插，描述了一种锐利而残忍的疯狂对抗。
除了语言上的剧烈，小说中对于情爱的描写，实际上也是陆源在情绪宣泄方面的母题。作者彼时才八岁，却有着“对于八岁小男孩而言过于浩大的众多的忧伤”，这种忧伤第一次外化于韦鲜花的伤病挫折之时。“我”偷偷换上了女生的裙子，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女生宿舍，企图给韦鲜花一点安慰。
这场景在小说中被“我”叙述得极为严肃又令人胆战心惊，但抽离出叙述主体之后，又带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意味。除此之外，小说还对不同的女性都进行不同的深刻描绘，又直观地书写了被这些女性所吸引的男孩们手淫过后的“黑眼圈”“青白眼眸”等等，这类关于性的直接性描绘，奠定了小说天真纷繁却又颓废荒凉的基调。真正了解过性和情爱的成年人是不会为这些事物所动容的，不断强调又偏要将这些情感以一种毫不在乎式的笔调书写出来的，只能是未经人事强说愁的青春期。在这样矛盾而封闭的叙述空间下，小说倾倒了一个纷繁的、万花筒式的假象，而在这纷繁的假象之外，何谓真实的宣泄，又是值得我们探讨的命题了。
《童年兽》的叙述风格是疯狂而讽刺的，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常常容易被其中粗蛮鲁直的语句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种自我燃烧式的宣泄很大程度上反而消解了作者自身的困惑情感，一味的理智是难以将人带入到荒谬的记忆中的，反倒是这种魑魅魍魉式的反复书写观照，能够直观地勾起人对于自我生命意志的困惑。
幽深时代烙印下的代际错位田
在前文中提到过，作者陆源对于《童年兽》的书写极大程度来自于自己的童年。如果我们对那个年代进行回望，不难发现其在中国历史上的独特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唯一性。
就物质角度而言，中国社会进入高速的发展之后，以陆小风父母为代表的这一批城镇工作者，能够吃得饱饭，甚至有余钱送孩子去到围棋班读体校，这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父母关于素质教育的最初觉醒。就心理角度而言，无论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孩子的父母，还是80年代出生的这些孩子，他们都面临着一种错位的焦虑感。
作为父母，他们经受的是社会生活完全崭新的洗礼，不断接受到国家关于经济体系的改革甚至是政治体制上的变革，这种变革和他们自小以来接收到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不得不说，这种冲击力并不像简单的社会发展变动那么容易令人接受，这种关乎社会思潮甚至可以说是体制的变轨，很大程度上也令这些父母无所适从。
而作为孩子，他们在父母的教育和期待中却体验到的是教条化甚至是封建化的生活困境，在这种错位的代沟中，无论是父母、孩子、甚至是体校教练以及官员们，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到生活的晕眩之中。
当然，作者对于时代烙印并没有进行多么具体而细腻的描述，而是在粗犷的自我宣泄下，将这样的时代属性溶于细节，以期待成就更为幽深熹微的表达。
例如，当作者将叙述主体回归到30年后，他所阐述的场景就令人直观地感受到了社会在这几十年间的沧桑巨变——“我发现原本浩大、深宏的市体育委员会已蜕变为宁静、狭窄的市体育局。街边的小叶榕不见踪影。从太平天国运动时就一直坐在树荫下乘凉的老汉们，也被无形的大扫帚三下五除二扫进了光阴垃圾堆里。”
从这一段来看，太平天国运动，可以说离当下人们的生活是极其遥远的，但回望历史，也不过几代人的变更而已，史书上一段话掠过的时间是几十年如流水，但落归于人的岁月中，就是漫长一生的更迭。这种短暂与漫长的相互辉映，在一种寂寞的自我燃烧中成就了幽深的情感表达。
小说中，成年人的世界与“我”的生活仿佛是割裂的，作者似乎有意营造这种隔绝感。体校中，最大的事也不过是男女间的爱恨情仇，而围棋棋盘上，更是时刻都能以胜负评判对错，但这种胜负抵达到成年世界，就会在末梢不断分化，从而引入无数的灰色地带，成就一种极为深刻的时代体验。
小说唯二两次的，关于成年社会与青春期的交汇。一次是“我”被黄材晋猥亵，这本应该是一场大事，但在“我”的认知下，却变成了——“我恶向胆边生，提上裤子，冲下楼去找吴照骢，再去找盛大伦……休想再吃霸王餐，没门儿！你另请高明！谁爱遭罪谁来，反正我不干了！……”这样的愤怒在黄材晋的罪行之下竟然带了些孩童式的愚蠢天真。对陆小风而言，他对性已然有了模糊的认知，却并未在父母乃至教育体系中获得正确的引导，因而走入了奇特的由荷尔蒙所主导的漩涡之中。
第二次的交汇出现在小白狼的入狱上，他因寻衅滋事罪入狱，最后甚至被认为要被判处死刑，径直拖到郊外枪毙，虽然在故事的最后，他刑满释放，但他所面对的已然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我”和尹秋琳们也早已成为了成年人社会的模糊个体。
然而回溯他的历程，他最后的结局只是由于苗裕的暗中使坏。这是陆小风们经历的第一次由成年社会介入到的人生体验中，这很大程度上，就昭示着这批青春期的孩子，也走向了他们的成年社会。
小说全篇都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写作，再加上大篇幅的宣泄式的叙述风格，小说的时代特性并不明显，但在复盘人物的成长轨迹之时，我们仍然不难在其中获得到关于时代背景的认知。可以说，正是在20世纪80年代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才成就了陆小风之流，才能使得这个故事成立。
郁结而沉重的文学质感田
在小说的结尾，陆小风终于逃离那个逼仄狭小的空间，但我们却无法在其叙述中读到解脱式的自由感，正相反，这种逃离对陆小风而言更多的是怅惘和悲凉——“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在训练室下棋；有时候，我午睡醒来，昏昏沉沉，会不由自主铺开一张塑料棋盘，忘了应该赶紧去上课。多少有点像孤狼怀念荒野，又有点儿像脱狱者惦记牢房。奇怪啊……”
这一段怅然若失般的追溯，我们完全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童年生活怀念的隐喻，尽管对于陆小风而言，围棋体校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甚至是变态的，但仍然是塑造其日后品格不可缺少的一环。同样的，这种塑造也成就了陆源在写作上的主题表达，正如他在新书交谈会上所谈到的关于自我创作历程的核心：“你在小说里看到的是愤怒，我自己看到的是挣扎。小说里的愤怒，其实是一种生存之怒。我脑子里总有一个意象。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在黑夜里泅渡大河。我能看到对岸的灯光。可是必须拼命游，如果不对准那灯火拼命游，要么就沉底了，要么就被水流冲得偏离了那个灯光，漂到了下游。所以我得拼命挣扎啊。这种愤怒，这种发狠，不针对任何的外在，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自己过得很艰难。唯一能够让我不至于沉底、没有完蛋的救赎是写作。”
或许于他而言，写作这件事并不能带给他愉悦的心灵享受，但只有在写作的救赎之下，他才能够实现对生活的挣脱。也是在这种挣扎之下，《童年兽》成就了一般自传体小说所少有的郁结而沉重的文学质感。
陆源提到过，自己对于《童年兽》的书写实际上是一种中年之后的自我沉淀。因此，从最开始，作者就并没有试图回溯到童年时代，完全以童真的视角来书写世界。而是试图在中年的历史语境之下，自觉地去对过往进行沉淀和追寻。这种对过往的追寻或许无法如同第一次一般，形成惊喜难忘的力量，但却能在岁月的积淀之中，完成一种有意为之的自我救赎。
事实上，这种“有意为之”在文学表达中是难能可贵的，作为作者，很难在有意识的书写笔调之下依然保持意识流的自我探寻，显然，陆源平衡了其作为中年人回溯往昔的沉重和其作为青年人对世界的愤怒，在这两者之间形成了绝妙的戏剧张力，从而成就了一种郁结深刻的自我表达。
或者说，小说与其说是写自我在时代中的挣扎，倒不如说是以“我”为视点，观照了身边世界不同人物的价值选择和趋向，希望借此对当代社会提出质疑和参考。举重队里的女大力士们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我表达的机会，将美妙的青春献给五短身材和粗蛮的运动中，她们唯一剩下的少女情怀就只有寝室中的一亩三分地。阿阮从一开始在作者的笔下就是漫画般的可怜人物，他身上似乎带有天然的懦弱因子：丑陋、萎靡、以及永远擦不完的鼻涕，这些形象直观地构成了一个容易被欺负的弱者形象。但在他离开之后，却忽然决定了复仇。甚至于没有被他的复仇所光顾的“我”，还陷入了自我怀疑中，这读来令人可笑。为了一个简单的赌注，在西餐厅里暴饮暴食，甚至最后昏厥并且就此中止了运动生涯的唐克克，在层层叠叠的欢呼中失落了自我。
小说通过对这些人隐秘又深刻的描绘，立体地再现了时代的风貌，同时也展现了人生底色的悲凉。于他们而言，青春的热血是野蛮的。可以说，陆小风们永远怀念那个自由生长的逼仄空间，然而，人生的际遇使得他们不得不轻巧地同这些或美好或野蛮的事物告别。
在宣泄式的情绪表达之外，作者通过对这些人物的书写刻画，完成了文学质感的深入推进。他试图在成年人世界的困惑之外，完成一个遥远的对于童年世界的注解。作为“我”——陆小风而言，“我”在《童年兽》中真正完成了自我救赎，感受到了兽性的一面，但同时也艰难地实现了生长，而对于“我”——陆源而言，在中年时代完成了对青年阶段症候的诊断，这种自我疗愈成功地再塑了此刻的作家本体，完成了一个书写上的自我觉醒。
如陆源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所感受到的，有哭有笑，有泪有爱，在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也能深刻地体会到作者对于生命力的把控和对个体精神独立的向往。陆源并不强调童真的表达，我们却能在他对自我童年的瓦解之中，体会到其内心深刻的救赎性力量。这种力量瓦解了人性中的苍白和虚无，同时也为其后来对现实的观照完成了注解。
■ 《晶报·深港书评》，冯祉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