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仲祥
去往县城边的大石盘,我不是第一次。二十多年前,我在县城工作,周末就爱和家人、朋友去登距离县城十多里的大石盘。所以这年秋天再回家乡的县城,我乘兴踏上了去往大石盘的路,准备来一次久违的秋山之行。
缘溪而行
“缘溪行,不知路之远近。”最近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总对这两句情有独钟。溪水自山中流来,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沿着溪流前行,不仅身畔有叮咚的流水伴行,而且总憧憬着前方的风景,前方的发现。所以此次秋游,我选择沿溪而行。
攀登大石盘的路有三条,一条是公路,沿青衣江而行,来到千佛岩开始登山,适合驾车前往;一条是穿过城西郊的一片田畴,再穿过一家工厂上山,此路切近许多但相对陡峭;一条则是穿过田畴进山,沿潺潺小溪旁的石板路而行,然后登山。过去年轻气盛心浮气躁,对于绕道的路线不屑一顾,常常选择那条近道上山。但这次,我决定选择沿溪而行,为的就是那份“缘溪行”的感觉。
过去没深入过缘溪行的山路,但对溪口的物事是熟悉的。没想那天来到山口,竟对眼前的风景有些恍惚。农家不再是当年的青瓦小院,溪上的石拱桥已换成了水泥桥。一幢幢小洋楼错落在山脚,溪边的石板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路边安装上了整齐的路灯。右边山嘴上的一所乡村中学,虽已荒废了几度春秋,但校园里的树木却更加高大葱茏,有些参天耸立、隐天蔽日之势。只有小溪前方大石盘耸立的山峰,依然是引导我们进山最好的路标。
学渔人缘溪而行,眼前的风景让人联想到古画《溪山行旅图》。被誉为宋代绘画第一神品的这副画作,如今被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矗立在画幅正中央的是一座高大的山峰,细线般的瀑布在高山深壑间飞泻而下,隐没在云烟缥缈的深渊中。一队商旅行进在摩天巨岩与深邃林莽间。这幅画的构图并不复杂,画家却用密如雨点的墨痕,将山峰高不可攀的气势表现的淋漓尽致。而眼前的风景中,也有大石盘高耸蓝天的不凡气势,也有小溪蜿蜒在沟壑树林间,只是少了许多苍凉古朴的意味。
走在新修不久的水泥路上,没有了曾经的坎坎坷坷和小心翼翼,行走脚步轻松了许多,踏实了许多,可以腾出心思来欣赏路边小溪的清澈如许,温婉如许。水流从云烟深处而来,轻轻抚过沟底可爱的卵石,抚过岸边披拂的草叶,抚过游弋鸭鹅的羽毛和脚掌。有时也在河湾里稍作停留,在巨石旁留下个个漩涡,留下一串妩媚的笑靥。也许是山间的岁月过于匆忙,小溪很少有宁静的时候,没有平静的水面去映照蓝天白云,也无意剪辑飞鹰紫燕的影子。她总是不停地奔流着,去向山外,去向远方。虽然她无力阻止溪边风景的演变,但却用自己的努力坚持,延续着古人笔下斗折蛇行、跌宕起伏、蜿蜒曲折、温婉缠绵的传统审美。
溪水边生长着许多桃树和梨树,这个季节不是她们盛开的花期,看不见春天里的“落英缤纷”,但有清澈溪水的润泽下的“芳草鲜美”。临水的灌木和野草依然青葱,青葱得如春三月的郊野,更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在绿叶之间闪闪烁烁。特别是那些水边的草甸和水中的沙洲,全都长满了茵茵的野草,如飘在水上的绿毯,在秋阳下透着柔柔的绿意。溪流两边拥挤的麻柳和冬青,用交叉的枝叶呵护着溪流,看不出多少秋意萧索的迹象。溪流那边是一溜数十丈高的山崖。山崖上,枞树林茂密生长,枝叶交错,不时有鸟儿的啼鸣,露珠似的从林间滴落;偶尔闪出一片诗情画意的水竹林,笔直秀挺的竹竿撑起一丛丛竹叶,在溪畔随风摇曳轻舒广袖。
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我的心又回到寻幽访古般的意趣之中,甚至感觉脚下蜿蜒的游山道也妩媚起来,诗意起来。
继续缘溪行,转过一个山弯,眼前出现一处自然村落,一家家簇新的房舍坐落其间,望去一派宁静祥和;水泥路从游山道分开去,穿行在村中人家的房前屋后。村边是一处果园,平地上种着数十亩葡萄,葡萄园那边的山坡上是上百亩柑橘园。此时葡萄已经收获了,只剩下缠绕架子的藤蔓。虽不能欣赏珍珠般的葡萄挂满藤蔓的盛景,这些纠缠的藤蔓却具有草书般的趣味。而桔园里的果实正成熟着,橙红的柑橘拥挤在枝叶间。果林中有三两果农正在采摘,一只黄狗在果树下钻来钻去追逐打闹,一群公鸡母鸡专心啄食着树下的虫子。溪边公路上停着一辆装载柑橘的农用车,一位农村大嫂还在往车厢上装着果子,脸上洋溢着柑橘般甜蜜的喜悦。此情此景,令人油然记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过了这片果园,左岸的山崖逐渐后退,亮出一片平缓的坡地来。就在这片山崖与溪流之间的坡地上,竟然邂逅一片高低错落的别墅式建筑。这些园林化风格的住宅,一排排建在几级台阶上,一律古朴典雅的风格,清雅而舒适,遗世而独立。溪水环村绕,菊花篱边笑,青山似画屏,柳絮傍屋飘,在这山野之中显得非常醒目,但又感觉非常的不真实,如同游览蓬莱时突然见到的海市蜃楼。进而猜想: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何选择来这里居住。该不会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或是“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当代陶渊明吧?
正当我在小区前的桥头胡思乱想时,一位当年女同事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多年未见自然高兴,便依着溪边的栏杆闲聊起来。她说这里是最两年才开发的,近两年自己从机关退休后,把城里的房子给了儿子媳妇,和老伴选择来这里居住,图的就是空气的清新,还有环境的清静。
溪水的上游定还有幽篁嘉树。于是婉拒了去她家里做客的邀请,继续缘溪而行,期待前方更美的景致。
一湖秋水
小溪尽头连着一湖秋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过去只从高高的山脊上俯瞰过这个水库,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居然就不曾走近,更不知道这一水域就是小溪的源头,或者说水库就是截流小溪而形成的。所以对于眼前一湖秋水的出现,竟有些喜出望外。
登上数十米高的水库大坝,澄澈的水面就横躺在眼前。泥土筑就的大坝,拦在两个山谷的交汇处,形成一湾马蹄形的水域。不过迎大坝的水面要宽阔得多,估摸有数百亩,望去蓝莹莹的一片,如少女水汪汪的眼睛,如谁丢失山间的翡翠。恬静的水面上,悠闲着云影天光,流浪着散淡的山风。而两个分岔的水面相对狭窄,也是蓝莹莹的一溜,在葱茏山林的簇拥下,如幽谧深邃的水巷,径直伸向茂林深处,不知所终。
沿大坝内侧的阶梯,下到离水面更近的地方。再瞭望这片平阔水域时,境况竟然大不相同。水面不再是远看那么平静,山风将湖面轻轻揉碎,形成一叠又一叠荡漾的碧波,不断从大坝脚下荡叠向那边的湖岸和水巷。秋阳照射在清澈的水波上,闪烁着繁星般耀眼的光斑。再眺望伸向两边的水域,似乎更加修长深邃,更加明澈悠远,和头顶的晴空一道,写意出一片秋水长天的景致。
而湖边那些的山峰,依然肃穆而耸立。但山中的树木,包括松树、杉树、柏香树、山百花树等等,似乎更加茂密,望去一派葱茏茂密,如一件蓬松而温暖的新衣,将山岩和黄土呵护得严严实实。阳光照在一些蜡质的叶片上,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来。其间夹杂着的五倍子和桤木树,经秋霜一番洗礼,叶子已开始变黄、变红,似乎正为最美的那一刻憋足了劲。只有少量的青㭎树,举起已经不多的黄叶,昭示着季节的转换。特别是深入湖中的半岛型山头,一山连带着三面湖水,也被三面湖水深情环抱,山似碧螺髻,水似古铜镜,山因水而秀,水因山而柔,堪称一湖秋水的点睛之笔。也许得到湖水滋养浸润更多一些,树林也更加茂盛,枝叶交叉,隐天蔽日。青黛的山林倒映在湖面,将湖面映照出青黛红黄紫不同的色彩,如同浪漫斑驳的童话世界。
我知道这一带的山林,都曾惨遭斧钺之虞,在大肆砍伐之下,植被破坏严重,树木稀疏枯瘦。稀稀拉拉的林木,如捉襟见肘的破旧衣衫,遮掩不住裸露的岩石和山体,也挽留不住雨水冲刷下的肥沃泥土。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时这一带的水库,水面大都浑浊不堪。可眼前的境况竟然大有改观,繁盛的植被如绿色的云朵,将湖畔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全都孩子似的搂抱在怀里。树木生长繁茂,加上湖水的润泽,空气也就清新湿润,远望有几分空濛的意境,更透着直入心脾的舒爽和清香。偶尔有一两处经霜的秋叶,倒映在澄澈的秋水中,令人惊艳不已。
有位诗人说过:有绿水和树林的地方,就会有鸟儿的飞翔。举头望时,前方果然出现一群展翅的白鹤,如山间洁白而美丽的精灵,先是轻盈盘旋在湖面上,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之后,便倏忽间飞往水边的树林,在树梢或树林边的浅滩上,觅食或栖息;时而又煽动翅膀群起飞翔,在湖面上划过优美的弧线。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怡,恍如置身《天鹅湖》的芭蕾场景中。还有久违的斑鸠啼鸣,不断从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听似悠远,却又切近,如一只只鸟儿的翅膀略过湖面,如一声声天籁飘荡在山水之间,不仅平添了几许山野之趣,更让此山此水更加宁静而幽谧。
距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有这样一处清幽静谧的风景,令我喜出望外。这是一幅淳朴的山水画卷,无需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无需矫情的画舫划破水面,更不要刻意表演的民歌对答,远离人头攒动的喧嚣浮躁,独处这群山环抱之一隅。她那么纯净,那样纯美,那般纯粹,清幽纯粹得令人禁不住要顶礼膜拜,要吟诗歌唱,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这青山与绿水,以及清风与阳光中,认真地洗涤和晾晒。她淡淡妆,天然样,不施粉黛,不事雕琢,清新脱俗,纯美而雅致,没有城市公园的雍容富贵珠光宝气,没有名胜之地的显赫声名附庸风雅,但却有山与水交融出的天地神韵,却是灵魂或梦想的安放之所。她隐士般超然世外,遗世独立,甘守寂寞与孤独,而不为声名所累,不为流俗所动,让深陷酒色财气功名利禄的我辈,此刻面对这帧风景,油然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
我沿湖水右岸的林中小路往前走,试图探究这湖秋水的尽头。身边是更加茂盛的树林和野草,遮挡了不少蓝色湖面,只能在枝叶的缝隙间看见一些凌乱的湖光。而且越往前走,脚下的山路就越高,距离湖水就越远,直到最后看不见了湖水,眼前只有惆怅的山岚,漂浮在湖那边的山林之上……
山外曾经的灌区已经不种水稻种了药材,水库因灌溉功能的丧失而被人遗忘。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是幸,还是不幸……
野果满坡
深秋去登大石盘,和一些野果邂逅是预料中的事,但没有想到有这么多,这么令人难忘。
这座山岭曾经数次在这个季节登临,曾数次感受过它低调的秋色,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它斑斓的彩林,不是头顶湛蓝的高天,而是山中随处可见的野果。就说这上山的路旁,那些掉在山路上的板栗总是让人喜出望外,有时间的话可以慢慢采集,常常走不上多远就会装满一布口袋。运气好的话还会遇见珍贵的石栗子,文气的说法叫榛子,模样跟板栗差不多,也是刺猬般的壳里藏着脆生香甜的果实,个头却远不如板栗大,细长如袖珍橄榄球似的。再往上面攀援,到了叫大石盘的岭上,会遇见许多的野柿子,红澄澄地挂在远远近近的枝丫上,山坳里山脊上到处都是。所以这里有个小地名叫柿子湾。
过去的这时候,正是秋收的时节,当地的老人小孩,甚至一些青壮年的男人女人,就会提着竹篮背着竹筐,漫山遍野去采集这些板栗和柿子。此时的山林是热闹而欢快的,人们发现野果的惊呼此起彼伏,伴随阵阵欢笑;甚至能听到男女之间戏谑而野性的情歌对答:“蝉儿叫唤天要黑,妹子今晚到我家来。”“山路弯弯黑又窄,哥哥你叫我咋个来?”“我会来拉着你的手,心头暖和不怕得。”……
他们采集满筐的山果回家,稍稍打理后,一部分精心保存在家里,留作馈赠亲友招待来客之用;大部分拿到城里换成钱,贴补家里的日常开支。所以,尽管那时的野果并不比现在的少,甚至更多,但我们上得山来,真正要遇见没人光顾过的果树,概率很少。特别是一些顺路的地方,容易被发现和采摘的野果树,基本都被他们采完了。很多时候我们来时,只看见零落了秋叶、卸去了重负的枝丫,如释重负地伸展在山谷,却不见结满树枝的板栗或别的果子。偶尔在树梢或草丛里发现少许残余的野果,那肯定是因为不好采摘或遗失了的,也可认作是大山给我们辛苦登山的补偿或恩赐。
现在,时隔多年后故地重游,眼光不自觉地在林间逡巡搜索着,期待着与那些果实们的再度相遇。但我知道山下溪边是没有的,果实们在更高的向阳的坡地上。要找到那些野果树的影子,还必须继续攀登。
突然我在山坡上,见到一种鲜红的山果,倍感亲切。这是一种山野里生长的灌木,深秋时会结满鲜红的果实,不仅味道特别,而且含有淀粉,乡亲们在饥荒年代,常常用它做粮食充饥,童年时叫它“救姑粮”,是说它饥荒时可救人活命,还听过一个叫做“红军粮”的长征故事,也是说它在断粮的时候曾被红军聊以充饥。我故乡的山野舅姑粮也多,儿时放牧也常摘它来解馋。此时我在路边的山崖上,再次欣喜于一丛丛舅姑粮的出现,又红又圆的果实结满了枝丫,一团团一串串煞是可爱;折下一枝举在手上,如举着一树美丽的红珊瑚。忍不住摘下几粒扔在嘴里,依然还是当年酸酸甜甜的味道。
行程过半时,路旁开始出现板栗树的身影,三三两两地跻身在松林间。再细瞅疏落的树枝上,看似毛茸茸的板栗果挂满了枝头,东一团西一簇的,星星点点布满天空。而且不少果实掉落到了地上,或躺在路边遭虫子啃食,或被上山下山的人们踩进泥里。尤其是难得一见的榛子树下,也落满了果实无人理会。眼前的景象让我感觉非常意外,在这个小秋收的最佳时节,竟然没有半点人们打野拾荒的痕迹。我有些心疼和怜惜,禁不住弯腰拾捡起来,一颗,两颗,三颗……
再往上攀援,又见了不少无人理会的板栗树、榛子树,依旧是沉甸甸的果实托举在枝头,间或落下一些果实在地上。这景象让我登山的心情灰暗起来,这些野生坚果可谓山珍,竟然如此备受冷落。却又寄希望于蜜果满山的柿子湾,那些就紧傍房前屋后生长的山柿子,该不会遭逢这般冷遇吧?
半小时后登临大石盘,希望中的柿子湾就在脚下。柿子树似乎稀疏了一些,没有过去的繁盛。有几株站立山坡的老树,竟然还是曾经见过的模样,只是树干和枝丫佝偻苍老了不少,望去令人唏嘘。但不管年轻的树还是年老的树,掉光了叶片的枝丫上都结满了红红的柿子,一树一树地高举着,一团一簇地红润着,似在等待人们的注目和采摘。但走遍了柿子湾上下,竟然没有看见一个采摘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一个都没有。柿子们个个饱满红润,山林里却一片静寂。有不少柿子熟透了,实在等不及了,颓然掉落在荒地上,任雨打风吹,虫咬土淹。我知道,山坡上的柿子们和山腰的板栗、榛子一样,被当今的人们忽视了,遗忘在了这个采摘和收获的季节。
当年采摘的吆喝哪里去了?那些小秋收的欢笑哪里去了?大石盘农家乐的老板回答说:乡亲们都进城住去了,村子几乎都走空了,坚守这里的农户已经不多了,谁还来搞小秋收?再说,采摘这些山果,费神费力的,也挣不到几个钱。她指着山上说,你看那些果园里的柑橘和橙子都没有人管理,更何况野柿子和山板栗呢。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果园里一片荒芜,红桔和橙子因没有及时改造和施肥,模样难看地挂在枝叶间,变成弃儿一般的野果。
站在高高的大石盘上,透过板栗和柿子树的枝叶,能望见蜿蜒流过的青衣江水,以及青衣江边不断膨胀的县城。而此时,我竟对“荒村”的含义模糊起来。过去我们喜欢称山间的自然村落为荒村,但那时的村子里有鸡鸣犬吠,牧童短笛。而现在的村子,虽公路修通了,光纤进山了,房舍更新了,但人气却没了……
自己也将怀揣捡拾的野板栗、山榛子,回到比县城更远更大的城市去。但人还没有离开,便心想着什么时候再来。或许那时的大石盘,以及大石盘上的板栗、榛子和山柿子,就不会这般备受冷落了吧?
大石盘上
大石盘是县城西边的最高峰,因山上有石如磐,故名之。
上得山来登高望远,起伏的山峦在眼前展开。无论山梁上还是山谷里,林子的色彩都开始斑斓起来,所见是一片苍青的松林和杉树,夹杂着泛黄的青㭎树和紫红的柿子树,以及淡红的桤木树和五倍子树叶。山林褪去了春夏时节的妩媚与浪漫,却又呈现另一种靓丽。
大石盘上的林木似乎更加茂盛了,原来裸露的嶙峋山岩全都被树林覆盖。行走在枝叶交互的山林中,我发现了一样从小我就喜欢植物,因为这两种植物,都和我们的肚子有关。一种是被称为杂木的山百花树,生长缓慢,材质柔韧,因开白花,故有此名。儿时大人们总是选择它做扁担,做锄头和斧头把子,做农活时不会轻易折断。人们平日总在山林中寻觅,一旦发现这种树就会砍回家存放着,准备着用作锄头、斧头的柄或扁担。那时能在山间发现一棵成材的山百花树,实属不易。此时我却在山路上旁发现了十来棵,都有胳膊那么粗。眼下正是开花的季节,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状如茶花,藏在釉质很重的椭圆叶片中,透出一种韵自天成的美。也许时值深秋,一些花朵经历几场霜欺雨袭之后,纷纷掉落到路边的草丛中,花蕊与花瓣逐渐枯萎,最终化作我脚下的尘泥。
来到可以俯瞰县城的山岭上,人家逐渐多了起来,这里几户那里几家的,翻修一新的青瓦平房中矗立着不少别墅似的小洋楼,望去一派赏心悦目。县城边的公路也延伸到了山梁上,串起了山村散落的人家。
这里不仅是登山郊游的好地方,而且有朋友在山梁上的村小教书,来时遇上朋友没回家,就会到小学里歇歇脚叙叙旧,学古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走时,还会送我一些板栗和柿饼。在那时的记忆中,石多地少的大石盘上,零散着不多的庄稼地,地里总是种着不少生姜、大蒜、花生和青菜、萝卜、芽菜,这些是这个地方几百上千年的传统作物,而且在远近很有声誉。比如上街买菜,只有一听说是大石盘的萝卜或生姜,主妇们便可放心采购。那时候上山来,顺便给农户买几颗青菜萝卜回去也是常有的事。另外,这里的芽菜远近闻名,他们将一种特殊的青菜砍下晾干,再撕成条状,拌之以各种调料,一层层腌制在巨大的陶罐里。经过一定时段后开启陶罐,顿然香气扑鼻,然后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和辣椒、生姜、葱蒜、香菜一起,成为做菜的最佳配料。
但这片零落的山地上,粮食作物是极少的,最多种些零星的玉米,所以有限土地里出产的蔬菜瓜果,全都要挑下山去换成粮食。在我知道的那些年月,缺粮是大石盘人共同的隐忧。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情况开始有所改变。他们在房前屋后坡坡坎坎,栽种了许多桑树,家家户户几乎都养了蚕。所以那时的春夏时节上山,随处可见一行行的柔桑,在山风中轻轻舞蹈。一些采桑的姑娘或农妇,背着采桑的竹篓穿行在柔嫩的桑林间,嘴里说着私房话,手里不断采摘着养蚕的桑叶。那时女儿尚小,别人送了十来条蚕养着玩。除了上街买桑叶之外,我还专门来这里学过嫘祖或罗敷采桑。
可现在公路与房之间,我发现那些桑树都不见了,蔬菜地也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上千亩的茶园。修剪整齐的一垄垄茶树,好似无数绿色的飘带,从这边舞到那边,从山顶铺到半腰,附近的几个山头上,全都是茶树的天地。远远望去接天接地,如同置身如波涛起伏的茶海。
这个季节的茶树,本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但由于人们培育夏茶修剪的原因,枝稍上茶叶仍旧一片清新的绿意,在周遭的一片秋色中格外的惹眼。我知道这些秋茶都是徒劳的生长,因为经济和营养价值的原因,没有人会像春茶或夏茶那样采摘回去做成饮品。它们或者自生自灭,或者被修剪扔掉给春茶让位。走进绿色茶垄间,我不禁为这些秋茶抱屈和惋惜,好似一母所生的子女,居然有着不同的命运。但也知道这是由自然和市场法则决定的,谁也奈何不了。
而在嫩绿茶叶之下,则是另一番景象。那些靠近泥土的老茶树枝上,一朵朵茶花正绽蕾吐芳,模样恰似山百花树的花朵,也是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只是花朵要小了许多。一些早熟的茶树已经结上了茶果,拇指大小的果实点缀在枝叶间。而且我低头之间还发现,一些改种茶叶的庄稼地里,茶垄间依然套种了不少生姜。此时正是大石盘嫩姜上市的时节,不少纤纤玉指似的嫩姜,已经迫不及待地钻出了黄土,让我不由在茶园间蹑手蹑脚起来。
走出碧绿的茶园,来到朋友曾经任教的村小,又是一阵意外。原来的村小居然演化成了寺庙,正中的教室里面供着泥塑菩萨,香炉里袅绕着缕缕青烟。几位老居士相约在小庙前,烧香礼佛,然后聊着家长里短。听说学校异地重建于一公里开外,我寻踪而来,看见的却是一处乡村旅游接待点。老板在校门处拉起了招揽顾客的彩布条,几辆休闲的轿车停在昔日的操场上,簇新的校舍全被改装成了商店、茶室、餐厅和厨房。曾经的书声和歌声,不知什么时候飘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子的茶香、肉香和酒香。
我禁不住问看门的老哥,孩子们到哪里去了?
老哥望着山外,怅然答曰:走啰,走啰,都到山下去啰。
孩子们都下山念书去了,一同下山的还有他们的父母。有的孩子需要进城谋生的父母照顾不得不下山,有的父母因为要照顾进城求学的孩子不得不下山。也许如今除了下山进城,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连同那些原来精耕细作的庄稼地,现在换成了大规模种植的茶园。村里人进城外出谋生去了,却又把房屋建得更新道路修得更宽。大石盘总在变与不变中,艰难着自己的岁月。
临别,老哥又嘟哝了一句:走吧,飞吧,哪天累了还会回来的。
累了才会想家,倦鸟总会归巢,这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观念。站在秋色浸染的山梁上,内心充满留恋,还有迷惑和怅惘。但我似乎理解了这种变与不变的纠结与困惑。变,是因为有更好的梦想需要去追求;不变,是缘于内心对故土的坚守和眷念!
作 者 简 介
朱仲祥,四川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