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就像是一场赌博。父亲是输家。至于赢家,我从大脑中掀书一般搜索过,是谁,一时间搞不清楚,也许是我吧。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篱笆小院,烟火人家,生不出个七尺男儿,是要低人一等的,常被人戏称“绝户根子”。况且,父亲插满秧苗的一亩三分地急需要一个接班人。父亲是在迎来他生命中那五朵金花时,才显出许多激进和烦恼的。
五朵金花中后两朵一胎双胞。母亲临盆的那个傍晚,房檐上燕窝里新生了两只黄嘴雏鸟,卧在窝边叽叽喳喳等虫子吃。父亲只顾躲在暗处一杯一杯地喝水,派了姑妈蹲守在墙根下偷听。并且有个交代:若是男孩,便来报告,若是女孩,便不用多此一举。四姐就是在此时,亮起一声婉转而悠长的啼哭,与这个世界见面的。她不足三斤的小身体里,没有一根神经通向思维。她真的不知道,当时的奶奶扭头过去,拉长了脸,说了一句能够表达她心愿的话:“又是一个没把儿的。”窗外的姑妈也就从中领会了出事态的发展。她一屁股坐在墙角,垂头丧气,俨然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可是不久,接生婆一声惊呼,刹那间唤起沉寂片刻的大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呢。”就连处于虚脱、半昏迷状态的母亲也为之精神一振。上苍眷顾我家,绝处要逢生啊。当父亲的第五朵金花以姗姗来迟的脚步奔赴这个渴望带把儿的人家庭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遗憾和无奈中打了蔫儿,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般,连说话都失了底气,就连走路都显得灰溜溜地,好像生怕有人从身后踩了尾巴。窗外的姑妈在短暂的兴奋和失望之后,犯难了。大哥没说这种情况咋办呀,是报告还是不报告呢?一个不够,还要一起来俩丫头片子。罢罢罢,听听再说。
屋内的人,围着两朵金花欣赏,许多的羡慕和赞美都有安慰的成份,无非是俊俏、漂亮、福气之类的词语。尤其是父亲的第五朵金花,刚刚落胎就显出许多不俗之处,她就是一朵可人的小花朵。奶奶仅仅瞟了一眼,就用手指着她说,这个小孩俊俏。之后,便铁着脸转身离开,余下一大摊细碎的活儿,货郎担洗手——撂挑子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拥有六朵金花的父亲,高大帅气、神采奕奕。前世,他一定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不然,前世的诸多情人怎么会一下子蜂拥而至?我就是他前世最年轻的那个情人,按常理应该特别受宠。将近四十岁的父母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信念,孕育的我。
说起旧时光,数我在母亲肚里那一段最幸福。人们喜欢细细端详母亲的肚皮,观察长蛇过街一般的胎动,细数母亲脸上绽开翅膀的花蝴蝶,之后一语断定一定是胖小子。就连资深接生婆也十分地肯定,一个带把儿的小小孩惬意地住在母亲的肚里。善良的人们把愿望讲到了心里。听到这些,母亲高兴,肚里的我好像也高兴,于是卯足力气练习脚劲儿,踢起母亲来,一脚紧追一脚,欢快得很。
母亲怀我七个月时,计生办来了人。他们说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以某年某月为限,开始计划生育。算起来,肚里的我应属计划之内了。等到来人再次光顾,母亲得到父亲“你撤退我掩护”的暗示之后,慌忙地从小门逃跑。逃跑的过程,母亲突感前有哨卡后有追兵。情急之下,护子心切,她做出了惊人之举。笨拙的母亲连同肚里未成气候的我一起跳进了猪圈。当时的猪圈足有一人多深,没有猪,只有草木灰垫底儿。还好,落脚处有厚厚的草甸,稍稍缓冲了一下。当时,我和母亲一定心连心,会一起用力,一起收腹,一起呼吸。仅仅经历一个蛙跳,旋过一个优美的弧线,便义无反顾地落入圈内。母亲承受得既沉重又轻松,沉重指向重力,轻松指向结果。别说大碍,连小恙儿都没有。真是该来的自然会来,似乎我就是那个该来的小小孩儿,这个红尘世界需要我。
等到我出生那天,爷爷恭恭敬敬燃起香烛,闭目祷告。祷告的内容是什么,没有人听得清楚。他声音很小,像是从心底发出又回到心底而去,深沉而绵长。无非就是些多子多福、福寿安康之类的期盼吧。据说爷爷行礼时,没能感动别人,却着实感动了自己,真的把两行老泪撒落于匍匐在地的膝前,并且朝着长襟洒泪处一跪不起。说的人一脸的狡黠和微笑。奶奶也精心备下好多吃食,一个劲儿地请求母亲多吃一口。其热情和虔诚前所未有,好像马上就有大胖小子像小马驹一样嘚嘚哒哒跑来喊她亲亲的奶奶。父亲也运足了气力。他闭着眼睛,身形不动,大脑却以高于二百转的速度急速运转,有用没用在此一举。可是,这些求佛的方式始终没有感动遥远的佛主。终于,我以小女子身份的我自认家门了。也许潜意识里,我明白自己受人欢迎的程度。开始我是坚决一声不吭的。接生婆眼急了。她拎起我的双脚,一个倒挂金钟,又一个劲儿朝着我的屁股啪啪打。而我还是像刘胡兰一样坚持坚持再坚持。直到屁股被人扇红,鼻孔里呛出一口粘液,我才哇地一声,与这个多情而又无情的世界接壤。谁不想从落地开始就能理想地活?但那想法是从手握就散的沙土中生出来的。成长的日子,我分明把生我和爷爷的眼泪联系在了一起。
奶奶的眼睛就是全家的窗口,窗口明亮,呼啦啦百花齐放;窗口暗淡,整个冯家大院都会阴云密布。我和奶奶平生第一次见面,嫌弃倒是显出许多含蓄:“这个孩子眼睛小,有些丑。丑点也好,好活,不能白来一场不是?”白来一场的,是父亲的第五朵金花。那个天生大眼睛双眼皮的家伙,肚脐眼儿无缘无故流了三天脓水,便一声不吭地没了气息。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闭着,一动不动。该走的真走了,想象着那个场面,很是凄凉。那个该走的,便是我生命中从未谋面的五姐。我仅仅以继承她的排行作为方式,来怀念她,怀念那个来我家仅仅几个月的小仙女。前世,花心的父亲,可能只是她转瞬即逝的爱人。“五姑娘”这个风韵十足的雅号其实属于像过客一样的姐姐。她漂亮,名字也妖娆,而我,只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闲适。有时候我想,那个漂亮无比的姐姐到底去了哪里呢,是化成了一朵白云还是摇曳成了一缕轻风呢?难不成她骨子里天生有一种心电感应,能够接收苍茫大地浮浮沉沉的世事,能够接收有她多余、无她不少的家族信息?其实我早就从奶奶的眼睛里体会到了一种真实的不堪,五姐是足够聪明的女子,仅凭不入尘世,拒绝流年与沧桑就可以看出,她——大智慧之人。
奶奶是在我落胎五分钟后离开的。听人说,门帘被她绕了一个重重的结,又秃噜噜自己旋转身形,迅速恢复原位。后来奶奶自己也承认确有此事,后面轻声追半句,太单一了。是啊,太单一,让人生出了厌烦。我们姐妹几个,像是早早断秧的生瓜蛋子,全凭造化生息,襟怀二次命运。作为生我的当事人——母亲,没有任何生物学常识,也无任何怨言,多半是在责怪自己不争气吧,连个带柄的茶壶嘴都生不出来。母亲还自嘲说,比起路南五朵金花的人家,我家好多了。一旦落草是女儿,他家的门窗会全部被打开。晾着,是一种无声的嫌弃,也是一种月子酷刑。它向你宣告不高兴,它让你的心一直拔凉到底。我的母亲因为从未遭遇过这种无声的嫌弃和残忍的酷刑而暗自庆幸,甚至,她还要遵循父亲和奶奶的意愿,只要条件允许,就接着生。
是二神仙的两句话终止了父母的念头。二神仙眯着眼睛,手捻胡须,好像要从黑掺白的八字兜腮胡中捻出冯家的未来一样。似乎他就站在前世与今生的岔路口,有条不紊地指挥心有执念的路人甲和路人乙。“不可,不可,你家老幺眼毒,看穿看透的本领与生俱来。凡是被她看穿看透者,不得长久……”事后,难怪父母和姐姐们没事儿时喜欢端详我的小眯缝眼儿,还视我的揶揄而不顾呢。“看什么呢,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吗?”没反应。原来这双眼睛不仅是一种杀伤力,还是一种罪过呢!我倒是有些得意。毕竟,不动声色的我,对这个重男轻女的家族还有一定的威胁和挑战。
父亲断了再生的念想后,绝望中又另辟一条蹊径。原来,住在村西头的大伯家有五个娃,清一色,男。大伯与父亲交情深厚,曾经一起寻找谷穗红黄的商机,一起倒腾东北盛产的大豆高粱。一次,两人趁着酒酣耳热,一个人建议两家百年好合,寻个凭证。就以交换儿女的方式来延续这场友情吧。应该算是一拍即合。父亲的慷慨豪爽不仅用于把酒言欢,还用于处事为人。他抱起咿呀学语的我,递给大伯,大伯也郑重地把他的小儿子送到父亲的怀里。两人就像交换各自多余的老烟斗一样轻松自然,就像无意之间路遇宝物一般兴奋愉悦。“老烟斗”还不懂事,尚且好办。不喑世事的我趴在大伯的肩头,摇晃着两条细细的小腿儿,怯生生赶往另一个家。懵懂的双眼,一直扭头朝着生我的方向,小小的手臂举着,指向我的家,呀呀咿咿。一床被子一身旧衣就是我全部的行囊,再也找不到陪伴我离家远行的任何物件。比起昭君出塞,简单而且寒酸。迷茫、眷恋过于深奥,还没有来得及植入心海和写进眼底。想走也要走,不想走也要走的,人终归是过客嘛。所谓千头万绪的人生,也不过就是这村西头村东头的春秋。生而知之,生而未知,浑然一片。我还是那个全凭造化生息的生瓜蛋子。
入住大伯家三天的时光里,我只感到一些气味的陌生和人群的差异。大伯大妈喜欢我,一见我就笑。四位哥哥争着抢着抱我,物以稀为贵嘛。我这个难得的小丫头受到了礼仪上最高的待遇。乖巧的我竟然还嘟着小嘴,在四哥哥的脸上亲了两口。四哥哥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两手拍在一起的声音格外响亮。他煞有介事地指着我问:“是让妹妹当我媳妇还是换一个呢?”作为一位身心健康的女子,无论是做大伯的女儿,做四哥的妻子,还是为其中一位哥哥换回一个嫂子,我都能胜任,无论被授命其中哪一项,我都欣然领命。因为在这场赌博中,也许,赢家真的是我。
三天后,奶奶突然抱着五哥来寻。五哥就像一坨肉,嘟噜一下再嘟噜一下才落入大妈的怀里。奶奶抢东西一般又将我囚到她的怀里。看得出,奶奶是来毁约的。大妈追出门口,非要问出个究竟。奶奶只是冲着自己脚踩的黑土地撂下一句话:“咋看咋像宝增头(大伯的乳名),不是我家的,不喜欢。这个小丫头才是我家的宝贝。”
迎接我的,是父亲愧疚的眼神和母亲吧嗒吧嗒的眼泪。可是,我更钟情于母亲的怀抱。当我张开双臂,一头扑进去,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顷刻之间包围了我、淹没了我。母亲的怀抱就是我一生弥足珍贵的家。无论这个家是贫穷还是富贵,年轻还是衰老,我永远热爱,请您,也不要再嫌弃我。
从此,生我这一场赌博才算告一段落。
【作者简介】冯会惠,网名篱畔菊香,河北省滦南县职教中心教师,喜欢音乐的优美和沧桑,追求文字的深邃和悠长,是一位音乐和文字的忠实记录着、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