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样 的 守 护(小说精选)
文/洪美娟(浙江)
晚饭后,倩儿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小欢喜》。阿勇的视频请求响起时,正好方一凡从高三誓师大会上被抬往医护室的途中朝英子偷偷眨眼,父亲方圆看到后,也眨了眨……她突然觉得,阿勇的身上有方圆父子的影子,或者说方圆父子和阿勇有许多相似之处。
倩儿拿过手机,将“接受”往上划了一下,低声咕噜一声,又不回家。
他俩过了近三年的俩人世界。原定五年后要孩子,现在计划改变了,预备过完年,戒烟酒一个月再要孩子。三年来,俩人恪守新婚之夜定下的规矩:晚上回不了家,必须主动视频。阿勇外带一个附加条件:任何一方睡不着,要求视频时,另一方再困都必须无条件接受。这是阿勇不可告人的小九九。倩儿的美貌在他的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早有哥儿们话里话外透着羡慕嫉妒色。阿勇明白,男人的色心与生俱来的。他有了倩儿,看别个美人仍心神不定。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倩儿极少单独外出,要么一群小姐妹,要么一大班同事。到是他自己,不是学习就是夜班的,定的规矩捆绑了自己的自由。他甚是后悔。倩儿一把揪住阿勇的左耳,板起脸孔:好啊,合着你定规矩是针对我的,说,还有哪些小算盘?阿勇歪过头大叫:没有了,真没有了,蜘蛛侠不能老咬左耳朵,最近发现我的左耳肿大了许多,下次能不能换右耳朵,不然,别人还以为我长了对阴阳耳,有损你夫君的英俊潇洒的,快松松,快松松,我的好蜘蛛侠。倩儿不松反而揪得更紧,我有那么难看可怖吗?不是,《西游记》里的蜘蛛精个个美若天仙,还有美国电影《蜘蛛侠》是个能感知危险,身手不凡的正义化身。阿勇解释道,见倩儿松手,又歪过脑袋,来,给我揉揉,看是不是被蜘蛛侠咬破了?倩儿作势要扯,阿勇嘻笑着,躲开了。从此,倩儿就多了一个称呼:蜘蛛侠。
倩儿的眼神从电视剧中拔出来,回到手机上时,脑袋“嗡”一声,眼都直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医护人员身上的隔离服。
倩儿手指僵了麻了,才发现攥着的手机早已黑屏。她已经失去时间的概念,不知道已过去多少时间,也许只是两三个小时,也许是无数个钟头。她盯着手机的左上方,像是看时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发呆。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拿手机前习惯性朝墙上的钟瞄了一眼,差十分钟十九点整,现在才十九点十六分,还不到半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手指会僵麻?她有些怀疑。
倩儿怀疑的不只是时间,还有刚才的视频。
几天前,当地新闻报告了确诊新冠病人时,阿勇板起面孔,在倩儿的鼻子轻轻刮了一下,以严厉家长对淘气孩子的口吻叮嘱说,勤洗手,这个不用我提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出门戴口罩,可由不得你愿不愿意,除非你宅在家里不出门,别去凑热闹,尽量少去或不去公共场所,新冠病毒是个看不见摸不着比混蛋坏百倍千倍的坏家伙,咱俩都要得加倍提防,为明年要孩子提供切实的保障,记住没?倩儿盯住阿勇有意绷紧的娃娃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阿勇望着倩儿脸上邪性的笑,以为自己脸上或身上特别不好的东西,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前后都瞅了个遍,没有啊,掉过头,狐疑地盯着倩儿:不是,我脸上没有什么呀?我告诉你,千万别笑岔气,这个时候去医院是危险的。倩儿忍了好一会才止住笑,让阿勇对着镜子示范自己刚才说话的表情。
倩儿不喜欢戴口罩,阿勇不止强迫她戴,他自己也是很认真仔细地戴好了口罩,并在鼻子的上端捏服帖了才出门,晚上回家不管多迟多冷,都是先洗手,换掉外套,再进屋,一点不肯含糊。这个平时大大咧咧,认为洗脸是给别人看,洗手纯粹在浪费资源的人,因为新冠,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婆婆妈妈,变得谨小慎微。
阿勇在一家电脑公司负责软件开发,准时下班的机率很少,加班加点对他来说,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正常。倩儿的怨言只停留在嘴上,她早习惯了阿勇的工作。别说两天两夜没回家,就是三五天或个把星期不见面,也是常事。有一次为开发一个软件,足足十天没回家。早上,倩儿着急去上班,被门口一个头发篷乱的乞丐挡住了去路。她只好退回屋里,翻口袋,可惜,只找出五元钱纸币,有些不好意思。那人不动,依旧那个姿式堵在门口。倩儿奇怪,说你乞讨靠多跑几户,积少成多,我身上只有五元钱,实在没有了,你要有支付宝,我还可以转个十元或二十元。那就十或二十吧,我有支付宝,这样至少可以少跑三两家。倩儿瞪视着那个篷乱的头,自己要不是急着上班,就这副赖皮相,她非报警不可。自己随口一说,他还当真了?真是与时俱进哈,用支付宝乞讨了?那人不理会倩儿的挖苦,稍稍抬起了头,羞于见人似的,一只手遮去大半拉脸,只露一只眼睛。倩儿心里叫苦不迭,怪自己多嘴,又怕这人得寸进尺……阿勇不在家,可怎么办呢?正犹豫,那人突然往前一扑,一把将倩儿搂住,倩儿吓得大喊救命。对门“哐咣”一声,冲出一人。那人一听门响,又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头上下来,本能地一躲,重重落在肩背上,急得大叫,别打!是我!阿勇!这事一度成为邻里打趣的段子。
阿勇的自我恢复力极强,不管累成怎样,只要往床上一倒,睡到自然醒,就啥事没有。
“让我吃饱睡足了,哼,阎王小鬼见了我都得绕开了走。”阿勇睡足了,精神了,得意地向倩儿展示两块胸肌说:“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偶尔感冒,喝两杯白开水就没事。”睡眠就是阿勇的抗生素。
倩儿知道阿勇的身体棒。可是,让阎王小鬼见了都怕的阿勇才加了两天两夜的班,就加进了隔离病房,还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
惶恐过后,更加惶恐。倩儿的脚步就像墙上的挂钟,机械地从客厅到房间,又从房间到客厅。觉得撑不住了,一屁股坐进沙发,蝎子蜇了般弹跳起来,旋了两圈,终于跌坐在电脑前。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做,等她从盲然中慢慢清醒过来,才发现被点开的网页全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相关信息。
阿勇隔离的最初几天,每天同她视频聊天,时间不多,十来分钟或几分钟不等,插浑打科,若不是医院那种特殊的氛围,她甚至怀疑阿勇不在医院,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故弄一套玄虚,同她开玩笑,以至断了一两天的视频聊天,还漠然不知。直等阿勇的微信头像睡熟了一般,才觉事态不妙,难道真如网上所说的那样,新冠不仅欺负体弱的,也没把体强的放进眼窝?难道阿勇的病情突变,进重症监护室了?不!不可能!他肯定是好了。以阿勇的睡觉疗法,这么多天肯定是好了,说不定又在哪里憋坏主意,上回装乞丐,这回扮强盗?如此这般地想着,倩儿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倩儿,年夜饭准备好了,你俩还在家里磨蹭?父亲略带责备的声音里透着期盼。
倩儿才想起今年轮到父母家过年。她和阿勇都是独生子女,恋爱时就说定,两家父母轮流过年。阿勇的隔离,让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过年。父亲的声声催促,才勾起记忆似的,眼睛略过客厅一角准备拜年的一堆礼盒,突然,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以为俩口子闹矛盾,很着急,是不是阿勇欺负你了,快告诉我,看我收拾他。
“爸,今年我们不能同你们一起过年了,阿勇得了新冠肺炎,住院好几天了,我可能也传染了,在家自行隔离。”倩儿断断续续说完。
这年,叫我和妈怎么过?
父亲压抑绝望的哭泣,反而让倩儿安静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最依赖的父母公婆、外公外婆和医院的阿勇,都需要她。她必须坚强起来。
她想到了P图。
倩儿的电脑知识只停留在Word和Excel上。P图对她来说陌生的,也是艰涩难懂的。以前,阿勇曾劝她学点P图知识,说是技多不压人,说关键时候不必求人。可是,不管阿勇怎么诱惑恫吓外带规劝,在倩儿身上都不起作用。她不肯学,不愿学,还大言不惭:我要学会了,就没你献殷勤的机会。阿勇看着她坏笑。倩儿被笑毛了,强词夺理:我也不是一点不会,我会裁剪图片,我会做旧,我还会补光。顿了顿,又说,我还会把图片沉到文字底下,我能让文字环绕在图片四周。倩儿的话还没说完,阿勇的一口茶喷泉一样从鼻子里直射而出。倩儿歪着脑袋,看着低头收拾的阿勇,自己没有说错呀。好笑嘛?倩儿好奇地问。不好笑嘛?阿勇看着倩儿,眼泪都笑出来了。
倩儿很快找出春天到千岛湖旅游时在天屿拍的千岛湖大桥山水全景图。那图的确很美,是他俩外出旅行时拍得最满意的一张。唯一的不足,是拍的时候水面上没有航行的船只,缺少动静的互为衬托,除此,再找不出任何瑕疵。
倩儿看着图,想着那次的旅行,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她尽量不想病毒的事,只是后悔当初没听阿勇的话。她好奇地点开P图软件,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再把全景图复制到桌面上,开始P图的最初尝试。
弄懂了工具不等于会使用。接下来的日子,倩儿一直重复两件事:把全景图复制到桌面上,然后拉进回收站,再复制到桌面,再拉进回收站。累了,困了,给双方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或发一个瓢虫给阿勇,然后,静静地看着。也许几分钟,也许两三个时辰,又开始她的工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融在单调的重复中。
终于P成一张效果不错的雨中全景图,倩儿迫不及待地发给阿勇,又给父母打了问候电话。几分钟后,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声音很轻的:“倩倩,是不是阿勇快出院了?”原来,她P完图的喜色被父母误解了。
倩儿愣了愣,没作声。
一会儿,婆婆有些急切的声音又通过手机传了过来。
她突然就高兴起来,觉得这是好兆头。时间一点一点从窗台上悄悄溜走,喜色也一点一点从眉梢上缓缓消失,她一直枯坐到晚上十二点,整整六个多小时,不吃不喝,阿勇的微信头像似乎仍在深睡。
骗子,骗子!阿勇你是个大——骗——子!呜——倩儿突然发疯似的扑向电脑,拍打着哭喊着。
放风筝是倩儿和阿勇的最爱。有一次,风太大,结果把风筝吹跑了。阿勇突然想起同事的笑话,开玩笑说,男人是风筝,不管飞多高多远,女人这头的线轻轻一拉,嘘——乖乖地回到身边。倩儿有些伤感,说线匣在我手里,可是风筝跑了呀,你会不会也学这只风筝?阿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把搂住倩儿,来,我教你个接线的法子,万一哪天我这只风筝线不小心断了,你只要P出一张天屿拍的那张千岛湖大桥山水全景图,断线“啪”就自动接上,你再轻轻一拉,我就是上天入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停了停,又神秘地说,记得收线的时候千万不能太急,太急了,线会再度绷断,要借着风力……你明知我不会P图哈,好啊,你故意设一个圈套,逼我当你的学徒,对不对?我偏不学,偏不信这个邪!看你怎么样。
现在,倩儿P好了图,别说断线没有接上,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倩儿哭累,和衣躺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起床时,头有点重,她担心自己迟早也会发病。
倩儿原计划P完雨景,P阴雪,再P四季图,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她想起2003年席卷大半个中国,又扩散到东南亚乃至全球的非典,最后消融在滚滚而来的苦夏。新冠病毒的叫法虽然有异,但同属冠状病毒,说不定一样惧怕高温?
对,我先P夏图,先把新冠病毒给吓退喽,就能把阿勇拽回来。打定了主意,倩儿变得十分宁静,异常坚定。
给家人报完平安,坐在电脑前,她就愣住了,夏天是什么景色?她遍搜记忆,夏日除了知了的鼓噪,似乎就是从一个空调间走向另一个空调间,外加一把遮阳伞,除此,再没有别的了。可是,这些又无法在山水景物上体现。他俩的旅行,多半是春秋两季,千岛湖只去过一次,是春天。她上网搜寻整理了一整天,才勉强有个夏季的大概,P出的图,也还不错,看起来似乎也真实。可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呢?倩儿审视着那副图,眉心打起了结。突然,心头闪过一道光:夏天就是因为热,才不愿出门的,可是这图,缺的就是温度!温度能用什么来表现呢?
倩儿对着电脑,有时一天就那么干坐着,更多的时候P了撤,撤了P,累了躺一下或刷下朋友圈,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也就打发了。
终于P成了炽热的夏季全景图。倩儿看着图,犹如自己正走在夏季正午的烈日下,空气中颤动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热浪扑面而来……同第一次一样,图和瓢虫同时发给阿勇。这回,她没有给自己闲坐的时间,寻思接下来该P什么图,是先P季节图还是先P气候图?
“嘟——”没等响第二次,手机已抓在倩儿的手里,又是送菜的。
手机的每一次轻微颤动,似乎都在扯动她的神经。她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开始走动,从厨房到客厅,从客厅到房间,来回走,有时很宁静地坐到电脑前,一会儿,突然又站起来。新冠肺炎的各类新闻在她的脑海里幻化成各种画面,每个画面似乎都有阿勇……突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特别细长的七彩大拇指。倩儿怔了怔,愣愣地看着那个不断变幻不断伸缩的大拇指,那是阿勇专为倩儿特制的,是倩儿的专属。她下意识地将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它是个大活人。哭了整整半个多小时,突然又“扑哧”笑了。那个彩色的大拇指就像失踪多日的阿勇,惹得她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回,魔怔了一般。
等阿勇囫囵着回家隔离时,已是他住院二十八天的一个晌午。倩儿在家自行隔离了二十八天。
倩儿问他,为什么那么多天不回她的微信?阿勇对着手机说,你把耳朵伸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上当了,阎王爷和小鬼不是怕我吗,他们找了一个天仙般的美女,请我去喝美酒,我好一口,又挡不住美女美酒的诱惑,就去了。阎王爷很客气,在一边作陪,美女在一边劝酒,都是几十年的陈年老酒,还有一群妙龄美女在伴舞,我一杯一口,喝得不亦乐乎。突然,一个声音飘到耳朵里:蜘蛛侠给你发了一张雨中的千岛湖大桥山水全景图和一只瓢虫。我想回头看看谁在说话,又一杯香艳甘醇的酒送到我嘴边,你看,酒都来不及喝,哪有时间回微信?喝着喝着,又一个声音飘进我的耳鼓,蜘蛛侠发了一张很热的夏季全景图。我想,图就是图,难不成图里还有太阳光?雨图里能下雨,雪图里能飘雪,这不成魔图了?不过,第二次听到蜘蛛侠,就觉得左耳隐隐的痛,怀疑又被蜘蛛侠咬了。吓得酒都不敢喝了,赶紧看图,果然,图上好像有个火球在滚动,一股热气朝我扑了过来,我想不得了,蜘蛛侠的水平已经盖过我了,再等她P完其他的图,我在家里的地位只剩洗碗、擦桌和拖地了。这还了得,我男子汉的颜面不就掉地上了?不行,我得赶快回去,我原本想P出八副全景图挂在家里,让蜘蛛侠对我顶礼膜拜的。这回我是真急了,“腾”站起来,把阎王爷往边上一推,美酒美女也往一边拔拉,拔腿就跑。这不,就跑你身边来了。对了,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明年要孩子的事,不能让酒误事,就把喝下去的迷魂酒全吐了,保证到时候生一个聪明健康的小蜘蛛侠来。阿勇笑着说。倩儿却背过身去,哭得双肩耸动。
原来阿勇进隔离病房的第二天,就清除了手机密码,告诉护士,这是他家的蜘蛛侠,个不大,很残暴,稍不如意就死咬不放。护士笑着点头。他昏迷的时候,护士把倩儿的雨季图告诉了阿勇,第二副夏季图传上去,阿勇已昏迷多日,听了护士的话,手指有了轻微的反应,护士不相信似的又说了一遍,这回更明显了。等护士把夏季全景图复述到第十遍时,阿勇的眼皮连续跳动几下,居然睁开了。这件奇巧事,一时成为整个病区的逸闻。
我有那么残暴吗?把我说得跟魔鬼一样。倩儿嘟咙着嘴。
后来,在一次常规体检时,倩儿的肺部异常,经专家们联合会诊,发现她是唯一一位感染新冠病毒后自愈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