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的老屋已经有35个年头了。老屋的结构是红砖到窗台,屋身是土坯,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已经算作高档了。经过岁月的洗礼,老屋西头的两间墙身已经出现裂缝。姐妹们商议着要翻盖老屋,70岁的母亲坚决不让:“我死也要死在老屋里!”
每次回娘家,总要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说,也不知怎的,一听说拆掉老屋,心里就发慌,整日整夜睡不着觉。
我理解母亲的感受。老屋是母亲和父亲半辈子的心血,是母亲前半生的精神寄托,是我们四姐妹成长的乐园。回想当年,父亲家境贫寒,但人长得英俊,且上过几年学,满身书生气。不识字的母亲正是冲着这一点,不顾家人极力反对,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母亲发誓要凭借一双手,改变家庭状况,让乡邻们都能看得起。我们姐妹四个相继出生后,生性要强、性格倔强的母亲深受打击。因为在农村,没有儿子,是被称为“老绝户”的,是被人看不起的。母亲觉得是莫大的耻辱,“老绝户”这个不好的名号,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背负在母亲身上,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那时的农村,住什么样的房子,是判定一个家庭殷实与否的重要标志。母亲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造一所漂亮的房子。
于是,母亲和父亲没黑没白地劳作着。新屋上梁那天,母亲让父亲买了一挂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正值壮年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笑了。由于宅院小,母亲和父亲商量着把家门外的大湾填平,盖个厕所猪圈什么的。农忙之余,母亲和父亲套上牛车,上演了一部真实版的“精卫填海”。外祖母知道后,心疼地对母亲破口大骂:“又没有儿子,以后留给谁?累死活该!”母亲揩揩额头的汗,只是笑笑,依然如故,运土,运土,填坑,填坑……
母亲不爱串门,不爱站大街,更不爱像其他女人那样聚在一块扯东家道西家。母亲十分爱干净,整天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庄户人家,值钱得没有,破破烂烂的家物什倒不少,都被母亲安排得错落有致。邻居们都说进到我家,到处亮堂堂的,让人感觉很舒坦。
我们姐妹四个相继长大,上学的上学,出嫁的出嫁。村里有这样的风俗,谁家女儿添了儿子,女婿要在岳母家门口放一挂鞭炮报喜。我们姐妹一共添了五个儿子,每每看到家门外的一堆鞭炮皮子,母亲从不舍得打扫。看到五个虎头虎脑的外孙,母亲无限感慨:终于在村里能抬起头来了。母亲完全像变了个人,她仿佛一棵枯树,重新绽放了新枝,不爱站大街的她居然站在大门口看风景,大半辈子没赶过集的她居然成了乡镇超市的常客。
我们忙不过来时,父亲就帮着看看孩子。父亲骑着脚蹬三轮拉着他们去兜风,三轮车被五个皮小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每次出门前,母亲总是喜滋滋地对父亲千叮万嘱:“别光顾着往前骑,多回回头儿,别让人给抱走一个。”性格内向的父亲笑笑,“知道,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父亲身体不好,但从没喊过累。临终前,他无限留恋地说:“我舍不得咱这些孩子,舍不得这个家。”他嘱咐母亲,哪里也别去,还是在自己的老屋里住着踏实。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经常给我们说:“老话说,房檐下不是避雨的,闺女家不是常住的。”我埋怨母亲,都啥年代了,“新社会,新风尚,闺女儿子一个样!”母亲摆摆手,“你不懂······”
我进城后,住进了楼房。我和老公多次邀请母亲来小住几日,母亲总是婉言谢绝。没办法,孝顺,顺为孝嘛!每到周末,我们都要聚到母亲的老屋,一块儿吃顿团圆饭,大大小小近20口人,母亲的老屋已经容不下了。周末成了劳碌一生的母亲盛大的节日,村里人现在都很羡慕母亲哩。
母亲仍然坚持种地,仍然省吃俭用。她说:“我老了,没有什么能力了,尽量别给你们添麻烦。有病有灾的,自己拿出点儿来,不减轻你们的负担吗?”
也许是考虑到大外甥到了谈女朋友的年龄了,也许是考虑到以后人会越来越多,老屋真得挤不开了。母亲终于想通了,一定要翻盖老屋,古稀之年再享受一下宽敞明亮的新屋。身为建筑工头的姐夫把新屋的设计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你们年轻人比我有眼光,我啥也不管。”当年父母填平的大湾,早已被姐姐盖成了大车库。姥姥的预言破灭了,我想母亲的心病肯定也没有了。
老屋拆掉前,我给母亲在老屋门前留影,并录制了一段视频。当母亲想念老屋的时候,以便有个念想。
新瓦屋上梁那天,母亲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禁不住老泪纵横:“你爸要是活着就好了,你爸要是活着就好了!”
新屋预计暑假就能入住了,我答应母亲,放了暑假,一定带儿子陪她多住几日。母亲很高兴。
母亲操劳一生,十分不易。她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家产,但她坚忍刚强、吃苦耐劳的品格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今天写下这篇文章,算作对母亲乔迁之喜的一份贺礼吧。希望母亲健康长寿,因为有母亲在,家就在,我们姐妹的根就在。
【作者简介】高洪新,女,高唐县第二实验小学语文教师。喜欢读书,梦想成为会写作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