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了,我随丈夫回山东老家祭奠奶奶,全家如有默契般从各地又聚在了一起——奶奶的墓前。公公带领他的子孙把精心准备的祭品认真摆好,燃起一炷香,青烟缓缓缭绕,久久不忍散去,似乎要把生者对死者所有的记忆都萦绕在这哀哀余烟中。
我与丈夫相知二十余载。记得初到他家时,奶奶尚健在,只是被偏瘫折磨得骨瘦如柴,但精神依然矍铄,像个孩子般拉着我问长问短,并伸出骨节突出的左手,示意为她剪指甲。老人家大概还想考验一下未来孙媳妇的贤惠与耐性吧!又伸出了左脚要修剪,当我第一眼触到那只畸形的脚时,心一疼,骤然缩紧,那是怎样的残忍裹就!曾从书本描述中略知三寸金莲的由来,但没想到如此残酷,只一个大拇脚趾伸展着,其余四个已折断,被紧紧扣在脚掌下……看着有些愣神的我,奶奶乐观笑言,那个年代的女子都兴裹足,不然寻不到婆家。以后,奶奶再没提过让我为她修剪脚趾甲,她大概看出了我的震惊!
后来,从夫家那里陆陆续续得知了奶奶孤苦无依、沧桑一生的坎坷经历。她十九岁嫁进书香门第的爷爷家,二十三岁时,考上黄埔军校的爷爷一走就杳无音讯,两年后辗转传来消息说他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因伤病去世了。据说,奶奶听到这个悲痛的消息时,背着三岁的孩子,竟然没落一滴泪,固执倔强的她,不相信爷爷会死。人们常见她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向远处眺望,眺望那条通向这座村子唯一的小路,她相信爷爷会沿原路回来接她,这种固执的想法甚至也影响了公公大半生。奶奶去世时八十五岁,半个多世纪的等待耗干了她所有血泪。临走时,她让人把爷爷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放在自己手心里,带一身风霜、一生相思,永远离开了我们。
二十三岁,一个弱不经风的年龄;八十五岁,一个朽如枯木的年轮。漫漫长夜、无尽苦难伴随着奶奶一生,每每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公公都会忍不住老泪纵横。那场轰轰烈烈人为扩大了斗争范围的“土改”运动,把苦命的奶奶划入了“地主”成份,同时也推向了更加没有依托、没有援助的深渊,无人同情、无人眷顾。荒诞不羁的批斗方式从未因她们是孤儿寡母而手软过,“惩罚”是变着花样的:罚她颠簸着一双小脚在规定的时间内担满十多缸公用水,罚她在冰天雪地里不准穿棉衣去清扫大街,由这些渐渐演变为每天一次的批斗,批斗地主老财是如何坐享其成、搜刮老百姓民脂民膏的,硬逼着奶奶低头认罪、老实交待。
其实爷爷家祖辈开的是油坊,完全靠着自己辛勤劳动积累钱财置成了数十亩田地。平日里靠自己耕种,农忙时雇人劳作,过着自食其力、以耕养读的生活,从未有过所谓盘剥穷苦百姓的赊念。况且爷爷走后,家道日渐衰落,仅靠年迈博学的老爷爷开办私塾勉强度日。可在那个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贫下中农们的仇恨燃烧得如日中天,没人考察过、验证过、清醒地认识过这一点。他们无休无止地把能想出的所有罪过强加到奶奶这个弱女子头上。然而,这些反更坚定了奶奶活下去的信念,只因她无法忍受自己唯一的骨肉、唯一的希望独自面对苦难,没法眼看风烛残年的公婆无人赡养,注定了她要用并不坚实的脊背撑起这个岌岌可危的家,给孩子一片少些委屈的天空、给老人们可依托暮年的栖身之地。精神上的歧视、屈辱;物质上的贫困、饥寒,都没能将她打倒,她含辛茹苦、步步沧桑,坚强地挺了过来。她为她的儿子娶了门当户对(同样是地主成份)的媳妇,一个贤淑,会持家的妻子(我的婆婆)。替她带大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在最小的孩子娶亲的第六天,离开了这个使她受尽磨难、历经万苦的人世。
那天,我和丈夫带着不到四个月大的孩子也去了,我从未见如奶奶一样坚强的丈夫落过一星儿泪,可那天,我却见他哭了,哭得痛彻心扉,哭得旁若无人。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按当地风俗自觉论辈份、依长幼向奶奶行跪拜大礼,送灵的人从远处山脚一直延绵到村口。大概是老人的善良、不记前嫌,让一些人良心发现、让他们悔不当初吧!
“她老人家的葬礼是那些年最隆重、最风光的,八十五岁,原本就是喜丧嘛!”我与丈夫站在村口,听村口的老农唏嘘着、感慨着重提往事。
曹玉辉,女,昵称:净意。山东兖矿集团员工。业余时间爱好写作,在报刊和网站发表新闻和散文稿件150余篇。
属于感性成份较多的人,爱好文字但不强求产出量,喜欢静下心悉数那些过去的经历,圈点生活的点点滴滴,留待以后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