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走了后,家里就岳母一个人了。
他们一生养育了五个孩子,妻子是最小的一个,大姐和哥哥因故走的早,把一生的悲伤留给了岳母。
还记得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在大街上散步,被村里的人碰到告诉了岳母,岳母先是告诫爱人,不要和我约会,然后又四处游说原来给爱人算过卦,不适合找西边的对象,听说那时有不知情的人张罗着想给她介绍一个银行上班的小青年,那时的岳母一心想促成爱人和那个城里青年去谈。据说不甘心的她又去找那个算卦的了,结果抽到一支“龙凤呈祥”,算卦的甚是不解的问她,你还求什么呢?你女儿现在处的这个就是最好的。她无语,对我俩的交往也就不那么反对了。
岳母一生争强好胜,却也谨小慎微,在哥哥走了后,变得愈发小心,尤其在家族势力不可小觑的农村,第一次去爱人家的时候,岳父和我聊着天,我还能感受到她不时投过来审视的、挑剔的眼神,哪怕是零角度,依旧洞穿心肺。她一遍一遍的问我家里的情况,又一遍一遍的暗示我该说些表忠心的话,蹩脚木纳的我心一横,厚着脸皮说,我以后待你们一定像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虽然哥哥不在了,以后有我在,一切都没问题。
她信了,我也信了,并始终践约着自己的诺言。
岳父走了后,我们姊妹几个有空就回去看她,她都说没事,好好的别来回跑了,家里还有孩子。
突然有一天,妻子接到村里人的电话,说岳母在街上突然后仰摔昏迷了,我们急忙赶回去,那时她已经醒过来了,随即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老年脑梗,应无大碍,接着便住院治疗,多半个月后却还是头疼,最后选择精确度较高的磁共振检查,医生说脑子里发现了重度阴影,疑是脑瘤,我不信,带着她又去了市里的医院检查,市里医院人满为患,为了赶时间,我牵着她的手飞快的穿梭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挂号、检查、拍片,直到她哐当一下撞到医院的玻璃门上,额头渗出鲜红的血,我才突然懊恼自己的粗心,恨自己的不小心,毕竟她都是快八十的老太太了,我原想她能看到那扇玻璃门的,我都留出她能进来的空间,我都快急哭了,她笑着安慰我,怕么啊,没事,用手一把抹去脸上的血迹,我赶紧找到医生要给她包扎,她不让,等到医生给我们看片子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她会不会出现视觉错位的情况,我一愣,会啊,你看刚才还撞到门上了,医生说那可能不简单是脑梗了,或许是脑瘤。
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去想,更没有告诉岳母,多么苦难的人生她都挺过来了,这点痛她肯定能挺得住,相比起中年丧子的悲伤,这点病真的不算什么,农村孩子早逝,大多父母为了生活,都要学会遗忘,而她,一时一刻不曾忘记过,哥哥的照片一直就嵌在衣橱的镜子里,直到现在。
岳母是真的病了,又一次住进了县医院的病房里,应该是病情影响到脑神经了,她不会说话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只会呀呀唔唔的着急,因为孩子还小,夜里有时我去陪床照顾她,开始不方便的时候我都找护士帮忙料理,后来时间久了,也就自己动手照顾她,倔强了一辈子的岳母,不得不屈服病情的折磨,我帮她剪指甲,洗脚,擦脸,喂饭……岳母什么都懂,看我的眼神日益柔和,也有不安。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的病情再一次得到控制,有一天我去姐姐家接她回家的路上,天上下着雨,我试图和她聊些愉快的话题,不成想,她突然哭的像个孩子,嘤嘤呜呜的说,下雨了,都该回家了,你们怎么不叫我回家呢,我说,你别哭,咱马上就回家,你看你病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吃什么好东西,我先带你去买点水果,再去饭店吃点好的,完事就送你回家,她听了才止住眼泪,透过车的后视镜,我看她那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安,无助,迷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而我知道,她病的已经很厉害了。
她不再是那个审视我的岳母了,她変的比我八岁的女儿都要听话,处处听我的,却又从来不主动麻烦我,回到家后,她拿着刷鞋的刷子去刷碗,在面盆里洗衣服,我开始大声的提醒她,搞错了,她讪笑着,你别管,我自己能行,那一刻,我想她是糊涂了,不再是五年前那个骑自行车往返六十里路为我女儿祈福的她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岳母的半天腿脚开始不听使唤,又连夜赶到医院,这一次,她没能挺过来,夜里老是说胡话,时不时念叨我给二大爷倒水沏茶,那时的二大爷已经过世一年了,每每这时,我都吓的毛骨悚然,便打开病房的灯,大声的给她说话,并引导她说些年青时候的事,她便自豪的给我念叨她娘家的往事,她那过世的哥哥,是如何的能干,凭自己的本事当上了乡里的干部,闹饥荒时始终接济着她们家的生活,大冬天的,愣是把新棉袄送给了岳父穿,宁肯自己饿着肚子,省下粮食也要送来给她的孩子吃,说着说着,她又迷糊起来,我关上灯,看她难得糊涂的睡去。
她曾经说过,她一辈子都没能睡个好觉。
那年麦收过后,岳母还是走了,和岳父去了同一个世界,她走的那天晚上,我看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挥挥手,不说再见。她害怕孤独,喜欢热闹,伴着抑扬顿挫的鼓锣声,春生哥带着我给每一个来帮忙的庄乡爷们磕头致谢,我作为孝子让她很风光的入土为安。
我又一次学着忘记,每逢上坟的日子,都是亲戚给我打电话,才恍然想起,她走了一年了,他走了三年了;她走了两年了,他走了四年了;如今她也走了四年了,而他离开我们已经是六年了,以后还会有好多好多年,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今生的缘份我们注定一起走过,下周就是清明了,是时候用我的文字和他们说声再见了,此刻的我,坐在夜里,窗外灯火阑珊,而他们,已不在这多情的人世间!
【作者简介】一树夜色(王洪金),茌平人,77年生,喜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