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去西市场逛,无意间听见前面两个人抢着话头,指指点点地说话:这里原来就是团结队的地,年年种菜,长得最旺,灌的是水利渠河湾里来的水...东头是二小,二小对面是城关镇,最早叫城关公社,后来改成城关乡...几步赶到前面,一个也不认识,年龄似乎比我还大一些,不过也说不准,这些年总是将自己错误地估算得太年轻,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们说的是对的,西市场那时的确是一大片农田,一直搭到南山根下的,只是这里最早并不是菜地,大约是一年小麦隔年土豆的,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蔬菜是可以忽略的,只是在土豆苗的间隙、主要是田梗上捎上一些白萝卜,太过诱人,往往不等到土豆成熟就没了踪迹。东头便是二小的西院墙,其实就是一堵土墙,好几个地方还有豁口,着急或是赶时间了那里就是我们进校的捷径。后来菜地的一部分变成了西市场,再后来院墙砌成红砖的了,也高大了许多。儿子、女儿上学的时候,墙还在,二小早已面目全非了,早前仓库一般的几排做教室的老房子没了,变成了平整阔大的操场,干净得一尘不染,又在临街处建起了漂亮的四层楼房,下课的时候隔着玻璃窗各个楼层的走廊里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后来西市场这边延墙的方向建起了门面房,屁股对着学校,代替了原来的院墙。不久二小好像生气了似地搬离了这里,去了城西一处原来鲜有人去的半坡地,不过听说那里放学的时候比原来二小的门口更加拥挤不堪了。原来操场的地方成了一处居住小区,倒是安安静静,教学楼的地方一二层是门面房插得密不透风、炙手可热,生意主要给买衣服的、买药的、买手机的行当把持,还有做眼镜的。
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大抵如此,黄金地段国有的地方统统变成了私人的,双方都有钱花,皆大欢喜。
1975年秋,七岁那年上学、因为生日是3月的,上学到了9月,所以我那时应该是七岁半了。
早晨开始向学校走的时候就下雨,一口气也不喘,只到中午放学时才停的。找一只补丁少点的麻袋,把一个底角向里顶与另一个底角重合,就做成了一个斗篷,扣在头上,完全地包裹了整个身体,几乎都要拖到地上,任它外面多大的雨点,多猛的风,我在里面也是安安稳稳、暖暖和和的,当然经过了风雨后晾干它都得些时间,特别是雨停了带它回家的时候,又冷又沉的。下雨天是不用穿鞋子的,泥地上很滑润,就算是大路的沙石地上,走一走也就习惯了。
二哥那时候已经上初中了,因为有母亲的交待,他一直把我送到了地方,塞进教室要走了又不放心,进来帮我摘掉麻袋,找个凳子把我摁下,才走了。
教室里仿佛有无数只黄蜂在飞,“嗡嗡嗡”响个不停,相熟的伙伴们很快就追逐打闹开来,碰到桌椅“吱吱噶噶”地叫,后来老师进来了才一下子肃静了,静到每一次翻书带起的风声都能听到。
整一个早上,就学了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至今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底。
周老师那时已经显得苍老了,又不苟言笑,似乎永远一个表情,上课了缓缓地走来,下课了缓缓地离开。她穿的衣服是“料子”(包括咔叽、涤卡、的确凉等化工织物,当时很稀缺。)的,平整又合体,上衣深灰色、有一点小翻领,算是很别致了,只是袖肘处因为磨刷过多已明显褪色发白,衣服上的纽扣是半透明的,不经意间转动一下角度也会闪过一道光。个头不高,鬓间头发已有花白,侧身的时候明显能看见佝偻,一幅黑框的眼镜似乎并不愿意待在鼻梁上,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上推搡它,镜片大约很厚,像阴沉的云,怎么也看不透。周老师手执的教鞭发着鲜亮的白光,应该是从树上折下不久的树枝做成的,她先是侧目用教鞭指稳要领读的字,而后转身对着大家,发声的同时迅捷地敲打一下黑板,节奏明快而清晰,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先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接着分开“毛主席”和“万岁”,最后连起来读。同学们一个个被要求手背在身后,眼睛盯着黑板,鼓着腮帮子,活脱池塘边一只只“呱呱”欲跳的青蛙。房檐上的雨水一串串“劈劈啪啪”不断地砸落在地面上,那声响乘着大家唱歌一般的朗读间歇,也挤进教室寻热闹。
后来写的时候出了问题,“毛”字的一撇怎么也写不上去。初次捉笔的人,左手拿和右手拿、双手拿和单手拿都是差不多的,总是无限地别扭,也不知怎么了,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笔画还能控制个大概,唯独从右往左走,笔头怎么也不听话,劲少了它滑走了,劲多了它能戳透几层纸,但还是不按正确的轨迹走!没办法,只能去求二哥了,二哥要求我的新笔刀换他的旧笔刀,我只能答应。二哥帮我补上了好几行“毛”字上空缺的一撇。
不料并没有瞒过周老师的眼睛。她把我叫到了家里,严肃地问我缘由。站在她面前我忐忑得发抖,马上和盘托出了所有。她的眼神变得舒展,没有责怪我,还扶着我的双肩让我坐下,她让我捉了铅笔,用她的手抓起我的手,于是我俩共同写了一行“撇”,又完整地写了一行“毛”字,说来也怪,慢慢地,我真的就能从右往左运笔了。
我还是很厉害的,第二学期“六一”前就加入了红卫兵也就是现在的少先队,当选了小队长,后来“官”至两条杠的中队长;还当选了三好学生,第一次三好学生的奖励是一本小人书,说的小孩子帮助大人打坏人的事,名字现在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价格也不记得了,不过似乎是接近一毛钱了,那时候一毛钱是好多好多的,后来我们看电影,一场也只要五分钱。
周老师对我是极好的,总是不吝言辞地鼓励我学习,慢言细语吹暧了每一条神经末梢,春风细雨般令我自信地长大。有一学期开学报名时,她塞给我两只花红,这种与苹果长得相似只是个头略小的水果是我平生第一次碰到,它半红半绿,周身散发着迷人的馨香,我舍不得吃它,把它装在口袋里捂了好几天,只到它泛出了点点黑斑才一小口一小口地舔食了它。父亲喜欢果木,后来家里也有了花红,可香味总也不及记忆中的那两颗。
现在想来大约不到三年级吧,周老师就不再带班了,可能是退休了,或是回老家了,总之对她的记忆从那时就没了。那时候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南方人,周老师也是,只是她是那个省的都不知道。稚嫩的日子像是田间新翻出的泥土很快会被后来者覆盖,走的太快又容易健忘,等到想要伸手去抓时,已错过太远。我曾问过几个同学,他们的印象也是粗枝大叶,说不清楚。只是对当下有所成就的同学的“轶事”还记忆犹新,可是我又恰恰空白,好多事情还真的是通过他们嘴首次知道的,他们便笑我只是记住了花红的香味。
还有印象的就是校长陈了,后来知道老家是中卫还是中宁那一带的,他的头发像是鲁智深的大铲子给铲了一下似的额头很高,他也索性不给前面留一点了,全部梳向了脑后,又不知抹的什么油总是整整齐齐地发着亮光。总是在放学的时候喜欢“说一下”,又似乎永远说不到头,每次都会在后排高年级同学的哄闹声中匆匆收场。推广“普通话”的时候他又说自己说的话就接近普通话,当时大家就笑场了。不过他的手风琴拉的是极好的,音乐课的时候老是挎在身上又拉又摁口也不闲,弄得汗流浃背的,有时还会搬来脚踩的那种风琴,声音是好许多,只是踏板的声响太大,“哐哐哐”地影响韵律。
普通话讲的好的还是地道北京人的毛老师和施老师二人了,这两口子讲话要是能控制一下卷舌就更像广播里的声音了。毛带算术,施带语文,都是难得的好老师,有段时间两人还换着带课,也一样精彩。毛老师上课一直端着一只装罐头的玻璃杯子喝水,我毕业时专门送了他一只搪瓷的,他很高兴,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又从床下掏出一些平时没收同学的小人书,弹弓、乒乓球之类的送给我。
同学中有出息的当局长、科长的也有,大家有事儿了也很客气。当局长的那个当年鼻涕常年不干,如今正应了那句话“鼻桶!出省!”;现下能和我毫无顾忌聊天的算是同学王了,他本来比我高两级的,在五年级时终于被我追上了。有一次打闹时他缴获了我逃跑时飞掉的鞋子,那时大家的鞋底基本上都会磨穿两个洞的,他便将两个洞口罩在眼睛上当起了望远镜,说是看到了我驾着飞机过来正往下看呢...他现在做起了家具生意,据说还不错,人称“王总”的;还有一个叫“老魏”的,因为当时有一部什么电影里有句台词说:“老魏、老魏,粮食来了!”而得名,他上了初中不久就结束了学业,前几年拆迁弄了几百万,整天在朋友圈里吃呀喝的发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