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成都百姓口中,东西南北中,广泛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西门的官员多,南门的富人多,东门下岗的穷人多,北门无业的烂娃娃多。”
我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出生、读书、工作都一直在这北门的成都人。对于那流传的说法,虽有几分无奈却又无不赞同。常自纠结,又对这普遍的说法凭添了更多的回忆和遐思。似乎只有这样,方能抚平内心纠结时那无可名状的惆怅。
那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都。
出北门,沿川陕公路约行大概五六千米,从那荡平浩瀚的田原望出去,隐约中,炊烟袅袅升起的农庄。向上看:一左一右兀突突的两座小山丘,那就是凤凰山、磨盘山,宛若平原上苍穹下,一个娴静婀娜的睡美人,那高耸的乳峰分公路两边隆起。而这波浪起伏一般的公路,亦如这两峰之间的乳沟,正绵延成都往北的方向伸去。从右边磨盘山脚下再往回看:一片柏树林园中,座落着一个古老的大寺庙,它就是遐尔闻名的昭觉寺。
在幼小的记忆中,或许是什么重大的节日吧,从公路的一条岔道上,我蹒跚地跟在母亲身后一路走来,远远就能看见寺院高大的庙门,那琉璃飞檐上的瓦瓴在太阳光的反射下,金灿灿庄严肃穆。透过红泥瓦墙往里瞧,半隐半显,树木参天之下,楼阙亭阁引人入胜。顿时,一路上本已快要倦怠的精神为之一振,心中油然而生的惊喜,使我迫不及待快步跑到它跟前。当我那弱小的身躯,翻越那道高大厚实的门槛时,所产生的好奇和翻越过后的快感至今难忘。
在川陕公路另一侧,与这寺庙相对应,也就是凤凰山脚下,则有一个广袤空旷的军用飞机场。这是抗战时期扩建修成的,据说那个给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的美国飞机,就是从这个机场起飞的。
我的父亲,一谈起这机场的修建和这里的外国飞行员们的情况,其话常常是滔滔不绝。
因为那时从机场进城的人,通过川陕公路,必须经过当时我家门前的一座桥。这桥叫平福桥,桥下有两个人高的水泥石拱洞,将上游来的水一条引向附近的农村,就是现在高笋塘一带的农田;一条则九十度的大拐弯将水引向城里。最特别的是,在这两个桥洞的上游处,修有一个坐北朝南面向城区的堰堤。其堤长不过十几米,高不过五六米,由红沙石柱和石条镶嵌,再由豆腐块状的石板由下至上一层一层垒砌而成,故名豆腐堰。涨水季节,洪水会自然翻堰而下进行分流。堰堤下有一个锅口大小的闸洞,常年虽然是堵住的,但又故意没堵严,于是便形成了穿堤而过的涓涓细流。这细流终年四季顺着堰梯坎发出“汩汩汩”像山泉一样淙淙流淌的水声。但一遇涨水季节,翻堰而下的洪水,顷刻之间犹如万马奔腾的瀑布,咆哮声震耳欲聋,煞是壮观!
就在这壮观中,只见那汹涌澎湃的泻流,又在堤下形成渺渺宽域的回湾水坝。在这水坝中,浩浩荡荡泛起白色泡沫的水浪,波涛滚滚地回旋一圈,产生出无数的漩涡和灯泡一样的水珠后,才顺着那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向城里往南的方向缓缓流去,滋润着下游两岸不少人家。
我家的后花园,就在这回旋流域的水岸上。家的前门就面朝平福桥的桥头。儿时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时,我常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手握一根一尺长的烟杆,烟头的卷菸火星,随着他那花白髭须下的嘴,在咂叭咂叭吐纳的云雾中一闪一闪的。无论他是伫立在这后园葡萄架下、海棠树傍面对波涛的水,还是在前门,坐在一把早已被汗渍浸得油红发亮的竹椅上,望着桥头,总是若有所思地出神。每每在这个时候,如果有我们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会不吝地对着我们指着那流水或这座桥头,讲起过去的事来是津津有味。
“从前这水坝还要比现在深得多,为筑我们这个家的河坎,我花了不少的银元,买了几大板车的树木扔在了下面夯实我们这小小园台的地基。”父亲谈起自己修建这个家的事来,总是充满了自豪感。
唠起过去往往话长。但这时候已是"文革"时期,日子过得很紧巴,以为父亲聊过去的事不过是另一种望梅止渴而已。更多时候,我坐在父亲身旁,面对这桥,和由这平福桥走向城里去的这条平福街,他更能侃侃而谈。上自三国时期,刘阿斗五花大绑及群臣,抬着棺材出这北门十里而降的故事,到唐朝安禄山造反,玄宗皇帝逃至天回镇的来由说起,以至于抗战时期凤凰山机场的修建和蒋介石最后在北较场讲话的场景,又从凤凰山机场离开大陆、逃往台湾一去不复返的过程,好像都在这家门前,古往今来,历历在目。在他看来,这北门,就是成都这座城市的门户,有文化、有历史、有故事。在这里安家,眷恋这个地方不无理由。
当然,又因桥和街都叫“平福”,由桥下的水和豆腐堰的水所引出的小河环抱而更显得名符其实。走在街面上,靠穿榫结构一家紧贴一家的铺面,虽经沧桑有些东倒西歪,但和偕共处中,也看得出那些铁匠、理发匠、皮匠、扎鸡毛掸的、木匠、草药和开棺材铺、干杂、日杂、茶馆、饭店等等,应有尽有,似乎这一切正奏响了这“平福”的生活乐章。
“抗战时期,我是这条街的街政。”父亲望着街面深情地回忆道:“修凤凰山机场,上面分派下来很多事要分摊给大家,但我总是尽量不去麻烦大家。——那时都忙于生活,我也忙生意——没有人力派去,能用钱解决,我总是暗中自己掏腰包给大家垫上。为省事,甚至于盖手印都懒得去找别人的麻烦,就用自己的十个指头分别按上去。——这也是积阴德的事,所以没啥说的!”似乎这样积阴德的事在我父亲心里,也是一种对“平福”最好的诠释。
“噢!……”我半懂不懂的,常疑惑地望着父亲。“街政”就是这条街的保长。这在“文革”时期,可不是好听的名字。我内心忐忑不安已是不言而喻的。
但父亲谈到这个问题,除以“街政”一词替代保长名称,或者算是有点忌讳外,似乎没有一点隐瞒和掩饰的,总是在荦荦大端中充满自豪感。这大抵与他内心无愧于这条街、他确实太了解这北门的过去和这条街几乎每家每户的情况而感到自豪不无关系。尤其是在谈到那些机场的外国飞行员时,他更有一种骄傲:
“嗨,也是现在喔!”父亲面对这个物质匮乏的“文革”时期,看着我那半饥饿状态稚嫩的身体,欲言又止,咂了一口烟,然后“叭”的一声将口腔里的痰吐在地上,停了一下仍憋不住,终于还是回味悠长地继续说道:“你大哥小时候,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可吃的尽是机场那些放飞机的英国兵带来的一大听一大听的洋奶粉长大的喔!”
父亲口中“放飞机的”固然说的是飞行员,但为什么说是英国兵我不得而知。因为一听说洋奶粉,这对我来说犹如天方夜谭,使我产生了幻想,所以至于什么兵倒并不引我关注,只是这洋奶粉确实有一种画饼充饥的感觉。
固然,回忆过去,正如对未来怀揣梦想一样,是针对最艰难的现实最有效的逃避。难怪,人到老年,总依靠回忆打发日子。那末,现在想来,趁年轻多做一些老来值得回忆的事,也未尝不可。
不过就当时来说,这种回忆过去的历史,亦是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的。然而,父亲终于没有活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对这城北深深的理解和这平福街的挚爱,对那段值得留恋的历史,没有让他听到那所谓“北门无业的烂娃娃多”这样广泛流传的俗语中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要不,他必将悻悻而去。
今天城市的发展,早已将那平福街的街名换成了解放北路。城北外为抗日战争作出了伟大贡献的凤凰山机场也将随之消失;涛涛不绝的豆腐堰的水,早已干涸;其堰和平福桥,已被新的生命的泥土委弃在新的建筑的地底,只等几百年或几千年后,考古学家们去发掘、去推演了。毕竟,没有历史的民族,是最没有希望的民族。到那时再来挖掘这些历史,正可供知识渊博的历史学家们去探索、去发现、去展示他们的才华吧!
然而,我走在这解放北路的大街上四顾茫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拥我入洪流。但那早已不复存在的老宅里后花园的海棠花,仍在我的心里开放。我将老去,可这一切,也将是我的子孙们不该忘记的花!
●作者简介●
邹贵宝,网名云舞沫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