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国
“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师圆寂前写给妙莲法师的临终偈语,“悲欣交集,心净圆明;悲欣交集,去去就来。”人生总是悲欢同在,生命原本悲欣交集。近读《东坡全传》和东坡年谱,感觉用“悲欣交集”来评价北宋文豪苏东坡,再合适不过了。苏东坡一生宦海浮沉,颠沛流离,“三次在朝,十二次外任,八方太守,三次贬居”,不是外任为官,就是谪居荒野,他的《自题金山画像》既是自嘲,又对自己的一生的概括。“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虽然命运多舛,但他却把粗糙的生活过成诗一样的日子,在世俗的日子里享受人生的快乐。苏东坡一生多次来南京,或访故交友,或游历山水,或短暂停留,窃以为,南京是苏东坡人生的悲欣交集之处。
元丰七年(1084年)4月,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奉诏赴汝州就任团练功副使。7月,顺江而下,经九江抵达金陵。就在抵达金陵的船上,才十个月的幼子苏遁因感风热,不治而亡,这给苏东坡的南京之行涂上了浓重悲戚的色彩。苏遁,小名干儿,是东坡与朝云唯一的儿子,苏遁出生时,东坡作《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遁夭折后,东坡泣泪作《哭干儿诗》,与9年前即熙宁八年(1075年),在密州知州任上悼亡妻王弗的《江城子.记梦》“十年生时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风格迥异,但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哭干儿诗》有题记:“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遯(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
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
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尔。
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试,日远当日忘。
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朝云已近呆滞,僵卧在床上,要与孩子一同去死。苏东坡则老泪如泻水。其诗如黄州《寒食贴》的字,凄然可感,直白如诉,语无修饰,催人泪下。悲伤之至的苏东坡弃舟上岸,来到钟山之畔的半山园,拜访大病初愈,曾是政敌,亦是文友的王安石。
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叔祖朱弁著《曲洧旧闻》,对宋代的文人轶事多有记载,也记载了苏东坡这次的南京之行。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日:“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日:“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蒋山即钟山,紫金山。读到此处,眼前浮现这样一个画画:在金陵渡口,风尘仆仆的苏东坡,见到了披蓑戴笠、骑着毛驴的王安石。苏东坡慌忙下船作揖而礼,郑重地说:“我今天穿着村野衣服见大丞相。”王安石拱手而笑:“咱们之间还用讲什么礼数吗?”苏轼回:“我也知道,反正丞相你的门下是用不着我的。”王安石无语:“不如我们去看风景吧!”此时二人已经远离朝廷,王安石历经官场曲折,苏轼外放在野壮志难酬,都处在人生低谷期,却在南京一起结伴而行,游山玩水,谈佛论诗,度过了一段惺惺相惜的好时光。东坡遂在南京短暂居留,与王安石相遇恨晚,有多篇诗词唱和,其中《次荆公韵四绝》藏有当年交往的诸多信息。“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东坡在给王安石的信中写到:“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东坡想在南京置产,终老南京。但世事难料,难遂人愿。虽未置产南京,但第二年4月,东坡即在常州府的阳羡(现宜兴)买田,有诗可证: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
元丰七年东坡的南京之行,可谓“悲欣交集”,悲的是中年丧子,欣的是遇见故人。王安石送走东坡后,感慨不已,对东坡评价极高: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人生在世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绍圣七年(1100年)宋哲宗去世,弟弟端王宋徽宗赵佶即位,向太后垂帘听政,大赦天下,东坡终于结束一贬再贬的生活,得以北归,6月离开海南儋州,一路北上,第二年(1101年)正月过大瘐岭,二月至虔州,三月进南昌,四月入庐山,沿江而下,经湖口、池州、芜湖、当涂,五月来到南京。
时任真州(今仪征)知州的米芾专程到南京迎接。东坡与米芾同为书法上的宋四家(苏黄米蔡),两人第一次见面是11年前的元丰五年(1082)。米芾所著的《画史》记载:“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苏轼),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竹枝、一枯树、一怪石见与。”此时,苏东坡刚被贬黄州,米芾登门求见,两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推心置腹,东坡指点米芾“专学晋人”,从此米芾书法技艺大进,成为宋朝书坛的领军人物。南京短暂停留后,米芾陪东坡到镇江游览金山,东坡夸赞米芾的书法青出于蓝而盛于蓝。结束镇江之行,米芾又邀东坡到他为官的真州作客,两人切磋书法,彻夜长谈,米芾拿出心爱的谢安《八月五日帖》,请东坡题跋,离开时东坡还借走了米芾珍爱的文房紫金砚。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米芾行书作品《紫金研帖》中就记载了这段往事。
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是水土不服,亦或是瘴毒发作,在真州东坡就感到不适,往常州后竟一病不起。六月初三,东坡病痛不能安睡,自嘲“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七月十八日,病情恶化,自感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东坡,把苏迈、苏迨、苏过三子叫到床前,留下遗言:“吾生不恶,死必不坠”。临终前几日,径山维琳禅师来访,与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现在,要想来生”,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勉强想就错了。”七月二十八日,一生坎坷的东坡卒于常州顾塘桥藤花旧馆孙氏屋(今常州东坡公园)。按照其生前遗嘱,家人将东坡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今河南嵩山南郏县茨芭乡苏坟村),与第二位夫人王闰之同穴,弟弟苏辙撰墓志铭。
这又是一次“悲欣交集”的南京之行。欣者,又遇知己米芾,在金山寺和尚的苏轼画像上作了自题诗,还借走了米芾珍爱的文房紫金砚(东坡去世时,家人欲以之陪葬,被米芾要回);悲者,南京之行后一月不到就染病,未能享受天伦之乐,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巧合,或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是东坡的忌日,也是17年前幼子苏遁的夭折之日,父子俩酒泉相见,不知道66岁的老迈东坡要对17岁倜傥少年的儿子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