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饭苗瘦 划火柴的小女孩
周末看到一句话,“如果一个人的朋友圈全部可见,说明这个人没有被伤害过。”我感叹,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人们常常向往那种没被伤害过的快乐。但仔细想想,又感到了些异样。我将这句话转发给了凡仔。对于这句话,我知道,她一定会反驳。
她的朋友圈,始终是全部可见的。可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受过伤呢?
凡仔和我从高中开始就是好友,我看着她从高中开始,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发言交友或者掐架。豆瓣八组有个贴,说如果你成为了明星会不会把自己之前的微博发言清理一下?
有人留言:只能销号。
在我心里,凡仔就是这样的人——她的青春期躁动和发言黑历史如数记载在网络上,一万多条微博,13年开始的朋友圈,豆瓣两千多粉丝,虎扑都能找到留言历史。做不到处处留情,但真是处处留痕。想起以前那些立场坚定但短暂的愤青掐架,为偶像无脑骂过的街,还有自拍无数,抒情无数,陡然有些汗背。本科毕业之后,她就勇敢地奔向就业市场——这些年,受过很多伤,也赚了不少钱,好好坏坏,但还是可以说干得不错。
和凡仔不一样,我的经历却很是平庸,目前为止,都在学校。与人争斗的巅峰是在网红店被一对夫妇挤倒了咖啡,用方言吵了一架。但朋友圈的我,看上去却颇为“受伤”:隔三差五换头像,分组煞费苦心,朋友圈永远三天可见。
我这种人,总以为自己被“伤害”,但也不断借助朋友圈“疗伤”。有时间矫情,有时间管理情绪形象,有时间去使用熟悉微信的新功能,大把时间花在看零碎朋友圈和微博信息上。这些事情,凡仔都已经不做了。
果然,凡仔看完这句,只回了两字:装呢。
凡仔那样的人,更有资格说自己“受过伤”,但偏偏,已不需要在朋友圈寻找安慰。亏掉的项目要找下一个赚钱的项目去安慰,被领导误解过的伤心,有空矫情不如解释。社交网络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留下痕迹,生活里也没有多余的矫情让人脸红。甚至自恋——那个觉得别人会翻看我朋友圈的自恋自我,也销声匿迹——凡仔从没关闭过朋友圈,因为她很忙,很忙的她,会用很忙的心情去揣度世界:谁能这么闲,闲到翻我朋友圈?
像她说的,真的成年人,是要把情绪隐藏得更体面的。努力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有底气活出真我,真赚到钱了,早就不再在乎自己去年的自拍表情是不是失控这些细节了。
社交网络面孔的毫无波澜背后,是懒惰还是稳重,是麻木还是天真,朋友圈人设无法告诉我们更多真相,它只负责展示想要被看见的种种情绪。所以凡仔那句“装呢”,说到底,是一眼看清楚了这句话里的标榜和矫饰。
凡仔并没有顺着这句话跟我聊社交生活里可喜或可悲的,她感叹微信现在把这些情绪都考虑到了,产品越来越全面。自己手上的项目,不知道何时能进展到此。
跟凡仔聊完,忽然从这句话里跳了出来。发现这句话里隐藏的最大boss,其实倒是带来“全部可见”“三天可见”等等选项的技术提供者——不断增强的科技产品。
用户是羞怯自恋,还是大大咧咧,通用设置里总有适合的选项帮助你展示自己。这些设置与其说是帮助人保护隐私,成全天真或虚荣,都不如说,是科技在豢养你的过程:让每一种性格,都倍感舒适。
这句话的庸俗情绪之外是什么,倒是更值得细想的话题。于是很想跟大家分享一篇科幻故事。
刘宇昆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科幻作家。他有一篇小故事,叫《完美匹配》。
主人公赛伊在维瓦尔第C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中醒来,这是他爱的音乐。用他最爱的音乐唤醒他的,是他的智能助理蒂利。蒂利由Centillion公司研发,时刻记录赛伊行为数据,帮助他做出选择。从餐厅口味、娱乐活动、鉴赏品味,甚至约会,赛伊的每一个选择都被助理安排得明明白白。生活,在倍感舒适中缓缓进行。
人作为社会动物,总是被卷入各种社交圈层,社交因科技升级,不因科技停止。
小说里,主人公同样在经历转折。赛伊在蒂利安排的一次“完美约会”后有些落寞,他感到:“虽然一切都进展得异常顺利,但实话实说,整个过程并不如他想象的激动人心和浪漫可爱。没错,各个方面都顺风顺水,可是也许太过平顺。似乎两人已经完全了解对方的必要信息,缺少真正探索未知的惊喜和激动。”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完美匹配”带来的困倦,他产生了第一次脱离智能助理的念头。
对朋友圈的调整正如赛伊那种“完全舒适”到“些许不适”一样,“全部可见”或“三天可见”,无非是开始基于这一平台的调整——可是“麻烦”社交的感觉依然存在。我们心烦意乱,我们离不开。
原因不只关乎人性,开始关乎科技了。在《完美匹配》中,赛伊尝试完全关闭助手蒂利,独自生活。他面对蒂利公司的询问却感到了这种生活无法实现:
产品负责人说:“你以为毁掉Centillion公司会令你们自由,不管这所谓的‘自由’意味着什么?可我问你,你能告诉我在纽约州创办一家新企业有哪些要求吗?”赛伊张开嘴,发现自己本能地要去问蒂利,只好又把嘴闭上。“你母亲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赛伊强忍住冲动,不去够自己的手机,哑口无言。
“看见没有?没有蒂利,你无法完成工作,无法记录生活,甚至无法给母亲打电话。我们已然成为赛博格的种族,很久以前我们就在电子空间散播意识,现在再把自己压缩到我们的大脑将不再可能。你们想要毁掉的自身数字拷贝,根本就是你们的真身。”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不断重申的理念便是任何感受增强,都带来麻木与截取——你会开始依赖这种增强,依赖意味着新的负担。为所广播的朋友圈设想对象,斟酌图文配合,人群分组,甚至朋友圈里的生意、公关和每一项看似增强社交体验的行为,都在要求你付出代价。
有人说,使用的最多的社交媒体,一定是收到正向反馈最多的社交媒体。我们在这些反馈最多的媒介上,也付出了最多的自由。现在凡仔就算再坦荡独立,也离不开朋友圈,因为每周,她都要通过朋友圈为公司新的项目做宣传。
人类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一定会怀恋野蛮,方便快捷到一定程度,一定会怀恋“从前慢”,大概如此吧。
开始在社交网络中塑造人格,享受科技便捷的我们,已经进入了一条高速公路。无论是朋友圈全部可见,还是访问有了时间限制,其实都已经悉数进入了虚拟社交增强和截除的游戏。那些朋友圈全部可见的他们,他们的坦荡正如赛伊开篇的舒适。修改朋友圈设置的我们,正如小说转折时的赛伊开始察觉异样,试图调整。
刘宇昆说:“在必然的事实面前,适应才是唯一的选择。”
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所有人都在朋友圈之中,我们可以讨论它,反思它,却很难真的离开它。凡仔在这句话里看见了产品的完善,产品设计则在这句话里读出个体各异的性格与经历,从中找到更有粘性的功能构想,我们小情小感围绕着它抒发着,这篇文章,那些信息,都承载于科技之上。
正如所有科幻故事都没有结局,刘宇昆的《完美匹配》也没有结局。故事中的主人公在经历的与智能助理的周旋、对科技生活的反思和尝试脱离失败后,在夜里睡去,永恒不灭的,是卧室数据收集器闪烁的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