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那好像是个很玄乎的东西。
解释起来不算复杂,也就是——
“大脑罢工,无法感知快乐。”
是秋分,很温柔的季节,淡黄的光线填满教室,又一束束从窗户缝隙溜走。暖色调的空间真好,是不是不适合她这样悲伤的人存在。
钢琴声起,孩子们跟着老师唱起第一句。是甜蜜的,是纯粹的,是纯纯的牛奶味,未曾经受过一点打击的样子。
纯良无害。
悲剧没有拥有被歌声拯救的机会。血腥味覆盖于十岁的牛奶味之上,红色,从子君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污浊的美工刀掉在地上。
天摇地动,昏天暗地。
“我们学校是无法接受一个在教室里尝试自杀的学生,来进行正常学习的。”
妈妈发了疯一样质问在病床上假寐的子君。
从小到大自己的女儿一直十分乖巧听话,一直在寄宿学校生活,一直没给自己什么额外负担。
好像从未有过叛逆的时候,自己的女儿明明一直健康快乐地成长着。
“想挠痒痒......不小心把美工刀握反了。”
缝合伤口时硬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的子君强迫自己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
是十岁小孩应该有的那种样子。
妈妈说,你还小,别想太多。
九岁那年,子君的爸爸妈妈分开了。子君收到了一封来自爸爸的,断绝父女关系协议书。构不构成法律效力她当然不懂,她所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十六岁,当年的伤口早已变成一条狰狞的疤。
书包里有药丸在瓶子里相互碰撞的响声,子君上高中了。
“要做个开朗的人诶。”妈妈每天都会对着子君这么说。像完成任务,表情是无奈的样子,或者说,也有那么点不耐烦。
有天子君发现家里的垃圾桶有被撕碎的纸片,好奇驱使着她,让她坐在地上拼凑了很久。纸片上的字缓缓浮显,子君一言不发再把纸片打乱,就像只是无聊时的兴起,玩小孩子的拼图游戏。
这一天,从来没点开过朋友圈页面的子君第一次注册了一款社交软件的账号,从前她不碰这些的。因为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允许看到别人对自己生活的指指点点。
但现在自尊不再是她的刚需。
她需要求救。
每天清晨天色微明的时候,子君开始对着梳妆镜联系微笑,有时候咬着筷子,网上是这么教的。回学校继续参加她报名的各种活动,穿上玩偶的衣服逗笑小孩子。
乐此不疲,她还没有学会让笑容长进脸蛋里。
每天夜色渐晚的时候,子君会在社交软件上写点什么,可能是 “我今天很开心。”也可能是“我今天过得很充实。”就像个正常的高中生少女的生活记录那般。
关注子君账号的人越来越多,也许是子君的照片有不寻常的美,也许是子君的文字是明媚的太阳口味。
毫不犹豫报名了校园歌手比赛,这是子君给自己计划好的必做事项。
越是恐惧越要硬着头皮上,越没有兴趣越要激起自己尝试的欲望。
“不这样做我就不会好起来,不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要反复地确认自己的存在。”子君这么写。
“好矫情。”而一条评论又是这么写。
那个男孩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很清澈的眼睛,还有一个好听的姓氏,蓝。
蓝色是子君最喜欢的颜色,同时最恐惧。蓝色是她梦境的主色调,深浅不一的,错综复杂的,胡乱交织的蓝。子君时常觉得蓝色填充了她的视野,看什么东西都有模糊的一团蓝色倔强停留在视野中央。后来才知道幻视也是她的病症之一。
男孩走进子君正小心翼翼练歌的空教室,子君察觉到他的出现,立刻闭上了嘴,不肯再唱一字。
子君大脑里全是雪花,全是乱码,全是看不懂的数学符号。
她突然想起自己演讲比赛上忘词的模样,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盯着她瞳孔里空洞的雪花。
“没事儿,我们一起练吧。”男孩笑得很好看。
真好啊,那是子君希望自己拥有的那种笑容。
纯良无害。
当列车徐徐开动掠过蓝色站牌
我看见她难过的脸
如此苍白
伴随雨点敲击车窗她的泪流下来
我赶紧转过头去让我视线离开
不知是甜蜜的伤感还是无奈
天色暗了下来
人们开始了等待
男孩唱着《车站》。子君看着他的侧脸,像望穿了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
子君永远无法忘记那个下午,橙色的阳光把空荡荡的旧教室染成暖色调,温柔得像六年前那节最后的音乐课。
海选通过的名单里有子君和男孩的名字,是他们班上唯一的两位选手。
男孩的声音很好听,子君默默在手机里保存下男孩录的歌曲,每夜在失眠时沉默地聆听。
他的声音变成了她的治愈良药,且不苦口。
子君每日下午放学都是留在光线昏暗的教室里的最后一个人,她要安静地听广播里传来男孩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一直寻找着可以疗愈自己的东西,除了药片,只有男孩的声音。”
子君开始无比认真地投入到复赛的准备中去,抄写一张又一张歌词,面朝着房间的纱窗一首又一首浅唱低吟。男孩时不时会找子君聊天,即使只是在交流比赛的事情,子君也觉得生活已经为自己打开了一道新的门。
“希望”这个词,此刻无比真实地出现在子君的世界里。
男孩会为子君唱她喜欢的民谣,小众歌曲是子君的珍藏的宝物,她向来不愿与人共享些什么的。男孩仔细地了解子君的爱好和习惯,会温柔地劝她不要熬夜,准时准点地打电话叫子君起床。
好像只有他能看穿她,无比敏锐地看出她不好,她需要关心。
白衬衫在秋风里摇摇曳曳显出单薄。舞台上,男孩自是发光体,也附带着做了子君的光源。
子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舞台的,只感觉到临上场时男孩的大手抚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温热传递至全身。
子君的双眼紧紧合着,大概是害怕摄影机和人群的注视。
刷牙我想哭 洗脸我想哭
走路我想哭 静止我想哭
出太阳我想哭 起风我想哭
听歌我想哭 看喜剧我想哭
我控制不住自己 负担太重的情绪
我拒绝 面对结局 沉重的问题 我不想听
你给的很多规矩 说了很久的道理
却麻木了我的心 再压抑 再压抑 我快不行
这首许哲佩的《疯子》陪子君度过了无数个被睡眠拒绝的夜晚。
天摇地动,昏天暗地。
子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它在播放着黑白影片。影片里是张国荣下坠的声影。
电视机一遍又一遍传来沙哑的声音,像老电台在播送怀旧歌曲。
一遍又一遍。
“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
子君径直往舞台前走,一直走到舞台的最边缘。像老电视里播放的那样,下坠。
下坠。
从医院出来以后,子君身上又多了一道疤,在额头上。
不狰狞,倒算是柔和的一道线条。
学校要求子君在家休整,妈妈也无法再向学校隐瞒女儿患有心理疾病的事实。
子君没日没夜坐在房间里,有时候发呆,有时候唱歌。不记得有几餐饭忘记吃,几天没有洗澡,房间乱七八糟堆满杂物。她有点沮丧,她苦心经营的人设崩塌了,留给大家看的却是一个过于真实,过于破碎的少女。
男孩传来的信息积攒了一周没有打开。
彼时有越来越多的留言出现在子君的社交动态下。
“破坏了学校的秩序,引起了恐慌,很自私啊。”
“让后面的选手要怎么继续比赛呢,奇怪的人。”
“自杀是很自私的表现哦,我们会帮你的。”
“抑郁?你还没步入社会呢。”
“果然是疯子啊,像你唱的那样。”
阴郁的蓝色占据了子君的视线,阴郁的蓝色为子君自动筛选出了恶言,屏蔽了温暖的话。
悲伤是层层叠加的,是疤痕上再刮一道疤。
撕日历是子君最快乐的事情,一天被撕下,她又多坚持了一天,真好。
“我的日子就像,每天都盯着油漆等它变干。”
子君点开了男孩的上百条信息,快速地读过,又关掉。
第二天傍晚,子君穿戴好校服,戴好口罩,步行走回了学校。
“今晚有他在发光。或许可以利用他波及到我身上的那一点光芒......活下去。”
利用?果然是个自私的疯子啊。
子君阅读完最后一条留言,一言不发地关掉了留言通道。
体育馆里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就等灯光熄灭时挥舞起手里的荧光棒。
像盛大的派对那样兴奋和热闹。
蓝色糊住子君的视线,她找不到自己所属的班级和自己所属的位置。
好像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灯光暗了。荧光棒亮了。
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当列车飞奔下一站的爱恨离别
我仿佛看见车窗外换了季节
在这一瞬间忘了要去向哪里的深夜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相聚分别
就像这列车也不能随意停歇
匆匆掠过的不仅仅是窗外的世界
再见
“你站在光源的正中间,鲜花和掌声涌向你,热情和欢呼涌向你。我企图汲取一点点光源,可是人们围住你,舞台包裹你,我没有资格接近。”
子君站在体育馆的最边缘处,像被遗落在世界最边缘的人。
“活下来,我守护你。”
子君在男孩发来的成堆的信息里只记住了这一句。
舞台上布满华丽的,悠长的蓝色灯光,光影在男孩身边来回穿梭,男孩娓娓道来的故事里,不知道哪一位是主角,那张难过的脸是谁的脸,眼泪是谁的眼泪。是谁和谁要分别。
“当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牵挂的时候,我恐惧极了。这种...病,谁都有碰一碰的机会,但很少有人有被拉出来的机会吧。谢谢有人曾说要守护我。谢谢,但再见。”
天摇地动,昏天暗地。
夜里子君做了个长长的梦,没有再醒来。
梦里她还是戴着那副笨拙的,学生气的圆框眼镜,但却穿着雪白的拖地婚纱,光着脚,鞋子拎在手上,一直一直,在蓝色的沙漠里行走。
沙子是深蓝色的,是波斯地毯那样的华丽梦幻。
走着走着突然刮起风来,白色的碎纸片在风里飘忽不定,只随着白色婚纱的摆尾朝前走。
奇怪的是只有纸片和裙摆在凌乱,沙子定格着没有丝毫移动。
不知又走了多久,风止,人也静止,纸片下坠,在沙子上拼凑成完整的文字——
救我吧。
文案|曾晓茵
编辑|肖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