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茶 茶语微笑
那天调解的上午场还没有结束，我下来，经过观众席，一个老人跟我打招呼，说，今天要麻烦您们了。
是下一场的当事人。
编导告诉我们，下午场很简单，父子矛盾。
可是真的调起来，并不简单。
最大的障碍是，老人完全听不进我们说的话。
他的儿子说，我父亲的耳朵有问题，听力不好，你们大点声。
也许是有问题，不过，现场来过很多说自己耳朵不好使的当事人，有一半以上是选择性地失聪，爱听的话就听进去，不爱听的就闭耳不闻。
这位老人，也如此。我们即使喊着嗓子对他讲，他也几乎一直在自说自话，重复的也无非那几句话，一是控诉儿子不听他的话，二是要求儿子听他的话。
一个不听别人话的人，要求别人听他的话，这是个死结。
六十多岁的老人，除了耳朵不好外，身体还健康，儿子在武汉做装修，他来帮忙，却是越帮越忙——他看不惯儿子松散的管理方式，在工人面前以老板自居，严格要求，工人们撂挑子不干。
干涉儿子和客户之间的协约方式，他非要儿子和客户签合同，说儿子就是因为和客户没有好好签合同，所以收不到款。
对儿子最大的不满在于，去年年底，儿子没有把一年所赚的钱交给他。
儿子说，年底收回来的钱都支付了工人的工资，手上没有钱了。
父亲说，我知道，你手上有两个钱，你是翅膀硬了，不给我了。
呵呵。这才是关键。
未成家的儿子赚的钱到底要不要交给父亲？我们讨论了一下。以四比一的压倒性优势认为，儿子有权利支配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可以不用给父亲。
何况，儿子之前给父亲的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拿不出来，他当然不愿意再继续给父亲。
前年，儿子想在三环外买房，当时才五千一平。父亲反对，结果到去年，因为通地铁，那里的房价涨到一万多，房子买不起了。
最后在老家的县城买了房子，算是如了老父亲的愿。
但是，以我对于农村老人的了解，两位老人不会搬到县城新房去住，而小伙子的事业目前在武汉，就算以后回去后也不一定会住县城，因为他想在老家从事养殖业。
他是做装修工程中的大理石打磨安装，这一行对肺的伤害很大，而且利润很薄，所以他想回老家，利用当地的资源搞养殖，他想养蜈蚣，对这件事他已经考察良久，有兴趣也有信心。但是老头子又是竭力反对，他说他给儿子算过命，儿子的命不好，不能做养殖。
同样的，当儿子想学开车时，他怕儿子开车出意外，不让学。后来，儿子的生意做得很好，需要在各个工地上跑，就买了车请一个司机，这个父亲又把司机给得罪了，司机不干了，结果，本来接下的工地因此丢了一个。
儿子报了驾校学车，他问儿子，十天可不可以拿到驾照？
儿子在那里苦笑。
我也笑了，这父亲固然顽固、强势，但这个儿子也够听话的。换了一般男孩子，这些事可能根本都不会跟父亲商量，自己就去做了。何况28岁的他也算不上是男孩子了。
这对父子何以有这样的一种奇怪的控制与依从的关系？其实和他们的家庭背景有关。
老头是在36岁才得的这个儿子，他和妻子都是二婚，当时条件不好，只要了这个孩子，所以特别宝贝，同时也看管甚严，各种干涉，各种担心。
担心儿子赚不到钱，所以插手他的公司事务。怕儿子失败，所以不让儿子尝试新的行业。怕儿子不养自己的老，所以当儿子没有拿钱回家，他便斥责儿子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其实，儿子能够陪着父亲一起来电视台调解，已经是够顺从的。换了别的儿子，只怕理都不理，让父亲一边凉快去了。一个儿子如果不长大不独立永远活在父亲的控制之下，他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这位父亲动辄说，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你了。
我们就对小伙子说，赶紧找个对象娶个媳妇吧，这是你的解脱之道。
但同时，也有评论员犀利地说，有您这样的父亲，一般姑娘还真不敢进您家的门呢。您现在管儿子管成这样，将来怕是儿子儿媳妇一起管，那矛盾就更多了。
儿子在这时就笑着对父亲说，您听到了吧？
父亲把脸扭到了一面，不看评论员了。
看来他是听到了，看来他并不是真正的聋。
因为父亲全程听不进别人的话，我们只好和儿子多说一些，鼓励他面对并接受眼前的这一切，一方面与父亲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其实是对自己的保护，但同时也不要忘记他的存在，给与他一定的关爱。
毕竟，这个父亲的愤怒与不安，也来自于他内心深深的恐惧，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以及担心儿子不管自己害怕自己老无所依的恐惧。
一个恐惧的人想要抓住的，一定是他身边最近的那个人的手。
PS：
今天又去了省博，与冯妈有约，同时弥补上次看展匆忙之遗憾。
这次运气真好，不人多，展位前有讲解员正在讲解，于是我们就跟着她，听她讲。
在德尔菲神庙的图片前，又听了一次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这是一个西方的父与子的故事。
深深感叹命运的不可测，俄狄浦斯因逃避命运而走的路却令他走上命中注定要走的那条路。
而这场调解中的那个父亲，一再强调他给儿子算命，说儿子命不好，所以这不行，那不允许。
他与俄狄浦斯遵循的是相似的路径。
这个口口声声说儿子的命不好的父亲，因之而对儿子种种控制、不放手的父亲，本身就是在给儿子的命格设置障碍。
他所担心的，往往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