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妮（广东）
好好老师是我的初中生物老师。
初中生物课，一个老师瘦小，普通话有很重的地方音；另一个比较胖，普通话也不标准，说话时很重的鼻音。他就是那个比较胖的。
那个时候，上初中之前，并不懂生物地理为何物，又因为是副科，升学考试并不考，所以就并不特别地用心学。于是对这些科目的老师印象并不深，平时见面又不怎么敢打招呼，除了记得一个瘦、一个胖，还有就是普通话都不标准。
等到了毕业工作，转了一圈，调入原来的学校，和他们从师生变成了同事，不时见着他，竟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他还是胖胖的，但不再教生物，其他科目也不教，而是当起了值日老师。
每天一上课，他拿着师生花名册，每个教室每个教室地巡查人数，登记考勤。每节课查一次，一天六七节课，一周三十多轮次。问他累不累，他只说不用改作业，不用写教案，没有压力，但又说有点费时间。
值日老师没有专门的办公室，我们课组又靠近门口，于是，每次查完考勤就到我们科组室闲坐，等下一节课铃声响了再起身去检查。他不看报纸不玩手机，可能因为胖，也不怎么走动，就只是坐着等。有时困了，又或是实在无聊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不时进来出去一个老师，从他身边走过，又抬头看一下。碰上和他说话的，就聊几句。看他也挺喜欢说话，只是语速比较慢，声音不大，和他走路一样。问他什么都说，有时也开玩笑，但从未见过他生气，永远一副和善的样子。
有时碰上个别老师临时有事，私下让他帮忙顶下课，他从不拒绝——不管什么课。先去查完人数然后转去那个班看着学生，就算是上课了。因为他的和善，虽然高大，所以学生总是不怕他。后来知道，可能就因为这，他才当的值日老师。
很多次课间来科组室，都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在，而且几乎永远都在。有几次忘记带钥匙，远远看见门开着，知道他早早又来了，竟觉得有些温暖。有一次早上他带了煮好的木薯过来让我们吃，我随口说了句：“真好吃！”他竟记住了，那个星期天天煮好了特地带过来给我。直到吃不下了，我委婉回绝，但心里感动了好久。
不忙的时候，会和他聊聊天。他说置了房子在城里某小区，环境不太好，但是买得便宜。周末开着电动车来回跑，一趟好几十千米。跟他说这样太累又危险，劝他学驾照买辆代步车又或者乘车，他只是笑笑，说习惯了，然后又趴在桌子上休息。看着他疲倦的背景，有点难受，我们是都知道他的累的。
听说他妻子因为抑郁，情绪不太稳定，时好时坏的。女儿小的时候，他既当爹又当娘，一个照顾两个人，还要上班，辛苦可想而知。幸好，女儿现已长大，在外求学，只是妻子看医多年一直也不见好，很少出门，还得他天天照看。
因为这些家事，又因为性格温和，工作效率不高，单位上不免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期间被换过几份工种，但每一份他都无言接受，并且认真负责地完成，是典型的好好老师。好好就是老实温顺、老实温顺，就是好欺负。
人若老实温顺了，不但领导不重视，就是同行也不尊重，后来就连学生也并不尊敬了。
比如，有个同事让他代课，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买了菜还没做，想早点回家，又觉得他是好人，自己乐得偷懒罢了。
又比如，某个同样温顺的同事在领导那里挨了骂，不敢顶撞回去。这时刚好碰见他多问了一句什么话，就必定会把脾气发在他身上。好像领导原本要骂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他呢，莫名其妙受了骂，却不能知道是为什么，但被骂了就骂了，是绝不还嘴的。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至少我们是真的尊重他的，并且有点同情。看着他无辜受气，便在心里暗骂那些无理的人。很希望他可以顶回去，也骂骂他们的娘。但他一次也没有。
他对这些也并非不知道，只是因为他的和善，不喜计较，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对于可有可无的尊重，也实在顾不上。
每周他还要格外上一节晚自修课。晚修课严格来说不算正课，管管纪律就行，大多老师都穿戴随意。但他不，每次梳洗干净，特意穿着洁净的长袖白衬衫、直挺的长裤走进教室。尽管不用讲课，空着两手走进去，下课又两手空空走出教室。然后开着电动车，脸上含笑，心情很好地回家。
我由此推断，他是极热爱这份工作的。
某天，饭后操场散步，远远地看到他在前面走着。熟悉的微胖背影，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料想应该是他妻子。因为情绪不稳定，她白天几乎不出门，但听说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的。我很好奇，很想上去打声招呼，又怕打扰他们，于是便不作声在他们后面不远处慢慢走着。
小碎沙石铺着的操场，不时长着几丛青草，走起来并不顺畅。两人走得很慢，但好像不怎么交流。突然他妻子身子趔趄了一下，可能被青草磕绊了，他急忙伸手去牵，很快把她拉回身边，又似乎叮嘱了一句什么。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看到他一直牵着她的手，生怕她会再摔倒一样，脚步也走得更慢了。
于是我也放慢脚步，有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路道的灯亮了起来，空旷的操场上他们的影子手牵着手，被拉得很长、很长，慢慢地向前走着。我竟看得有些醉了，生怕会不小心踩着他们的影子，不敢再往前走，于是停下来往回走。
等回到宿舍再往下看，他们的身影变得小起来，但一直相伴走着，知道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也相信永远不会。
希望路灯更亮些，让他们走得更平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