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会父
石颢
昨夜夜半,梦里分明与父相见。父亲依然20年前和家人告别时的沧桑容貌。
天蓝,日丽,云淡,风轻,沟青,梁绿。父亲在老家村里东梁放羊。一群绵羊和山羊,宛若错落梁洼青青草丛的白的黑的花朵,缓缓慢慢着移动。父亲背靠硷畔那棵身已磨盘粗壮的杏树,圪蹴树阴里,有一口没一口吧嗒杆儿足半尺长的旱烟锅。淡灰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两眼却静盯梁洼吃草的花朵。我站他跟前,轻声问:“爸,这些年里,您过得好吗?”他仿佛没听着我问候,目光依然半个世纪前盯生产队吃草花朵、25年前盯家里吃草花朵那样,静盯梁洼吃草花朵,仿佛他一回我话,花朵就会不见了似的。我高了声问,他望我一眼,仍没啃气,眼神却像在问:“你还怨我吗?”我再高声问,他倏地不见,梁洼花朵不见,蓝天丽日骤变昏天暗地,一股塬畔旋来的飓风,将我卷起撇进沟谷,我在惊吼中梦醒。
惊魂甫定,小时父亲待我的那些残酷画面,电视剧镜头似的浮现眼前。7岁长往18岁的我,孙猴子念书,不在乖学生的列。8岁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一个秋日晌午,我从学校回家路经村里王文魁的家,他家院前自留地里的肥胖鲜嫩萝卜,逗我肚里馋虫蹦跳。看他家锁守院门,见四下无人,我蹿进地里,拣个大面光堂的嗖嗖拔两个,叶子拧丢地里,抱光萝卜小跑回家。
当大我两岁的姐姐,将一个洗净萝卜切片和我分享时,父亲回家。他诧异目光在我身上落落,问:“哪来萝卜?”姐姐小声说是我抱回的。他两眼瞪个牛眼,厉声问我:“从哪儿抱回?不实话实说,今晌午饭你就别吃了!”怯惧于他历次“修剪”我这棵“弯弯树”的残忍,我如实以告。他勒令我抱上萝卜,送回王文魁家,并向人家赔理道歉。我被他像当年民兵押登台接受批斗的“四类分子”似的押到王文魁家院前土路边。王文魁家的院门仍然锁守,他则令我抱萝卜站路边静等。接二连三从我们身旁往来的乡亲,都问父亲这是弄啥?他不留我情面,说他这娃偷拔了文魁家萝卜,等文魁回来送还。
驼背文魁回家,他先向他承认自己教子无方,请他谅解。尔后令我奉还萝卜并赔理道歉。平日待人挺和气的文魁,要我把萝卜抱回家吃去。父亲不依,说:“老哥,使不得!娃不牢记‘饿死不偷人’古训,长出三只手,就得剁掉他的三只手。不使他日后翅膀硬了,偷人招祸。”文魁无奈收了萝卜。回到家,父亲没让我吃晌午饭。我直饿到傍晚点灯,向他发了不再偷别人东西的誓,他才允许饥肠辘辘的我吃饭。
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寒冷初春的一日,一个白发拐腿老汉拉根木棍,领个清鼻涕扯线的矮个男孩,在村里沿门乞讨。我和村里八九个孩子丢土块追打,男孩嚎哭,老汉撵不走我们。恰巧父亲圈好生产队羊回家路遇,他吼走别的孩子,拧着我耳朵回家。到了家里,他先在我屁股上像捶谷子般抡笤帚把捶,我痛得一劲回奉他“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了,我再不了”,他才住手。当晚晚饭,他没让我吃,要我如我和村里那些孩子撵上欺侮的那爷孙俩那样,去邻村乞讨,尝尝沿门乞讨的可伶。吃过晚饭,他圪蹴炕沿,边有一口没一口吧嗒旱烟锅,边对被他罚站于脚地的饿着肚子的我讲“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类做人道理。
我们姊妹4个的18岁前,父亲都如此“往端正长”的修正。我们中无论那个,如走歪路,他先操笤帚把在屁股上练手劲,继而罚站,之后罚不让吃少则一顿,多则五六顿的饭。末了,傍晚像老师讲课般给灌输做人处世圭臬和道理。“人做好事,好事等人”;“弓硬费弦,人硬费钱”;“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等等,都是他的灌输的主要内容。
18岁前的我,畏惧又憎恨父亲。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几乎是在父亲打骂说教声中长满18岁的。直到我做了父亲后,我憎恨不起了父亲,还感激父亲。我18岁后的人生路走的顺畅,是父亲“往端正长”的修正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