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计划的出行,像跳水运动员,一头扎进南京,还没压碎溅起的水花,又钻了出来,坐在车上回望绿树中残留的明长城,犹如支离破碎的一个浅梦,回味时无比惆怅。
南京,从建邺健康金陵应天府天京到南京,多易其名,名字都好听。南京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凭长江之险攻击有靠,退而可守。每至中原有难,将灭顶之时,帝王们都会退守南京,负隅顽抗。它的存在无异于给新立的王朝上眼药水,欲速除之而后快。强兵压境,成与败、生与死这盘关乎天下的围棋,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围城、坚守或突围双方都拼尽全力,奋力一搏,终归兵力悬殊,失败势在必然。因而便有了除明朝之外,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五代十国、南唐和太平天国等一串短命王朝。有人把失败归结为秦始皇割断龙脉的传说,实在没道理,但是,当某种说法一旦成立,兵戎相见时,心理暗示的作用非同小可,这也许是造成一方失败的原因之一。
南方水多,水属阴。南京本就阴气重,兵燹战乱的无数冤魂游荡在上空。南京城就显出一种颓败的浓重的阴气,压抑哪怕人车川流的繁华街市也不能消解。这可能是另一种心理暗示吧。这是我第二次来南京,这种感觉依然如故。
南京可看的地方很多,每位来南京的人都要想去看总统府。他们看总统府,多数人并不是去看历史,而是怀着一种猎奇的心态,看看当年权倾一国的总统是如何生活工作的。总统府位于南京市玄武区长江路上,周边有江宁织造局博物馆,周恩来故居等,很是热闹。总统府是中国近代建筑遗存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建筑群,也是南京民国建筑的主要代表之一,既有中国古代传统的江南园林,也有近代西风东渐时期的建筑遗存,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清代被辟为江宁织造署、两江总督署等,清康熙乾隆南巡均以此为行宫。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此宣誓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辟为大总统府,后来又为南京国民政府,这么捋一遍,突然觉得千万别相信当官的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鬼话,好地方都让他们占了。看多了江南园林,审美有些疲劳,转了一圈,百无聊赖,在花园里休息。
旁边有人不遗余力歌颂蒋,心愤愤然。纵有千万个理由,在日军大举南下的危机时刻。蒋介石弃城中百姓而不顾自逃,致使二十四万国民死于刀下,退居台湾后,不忘为自己建设奢华行宫,官邸。仅此一点,就不及宁可玉碎、不弃家国的崇祯皇帝。崇祯吊死煤山前,于兰色袍服上大书“勿伤百姓一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位深宫里长大的皇帝也是迂腐、可爱之极了。
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将这里扩建为天王府,秀美的园林里洪秀全成群的妻妾金莲轻移,若风拂柳,荣华富贵,却不允许下层士兵结婚,此等荒唐可笑的规定,百姓居然能接受,还有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可见当时百姓对清政府失望之极。马背上起家的大清朝走到二百多年气数将近了,军队像麻袋里的土豆,看着庞大却不堪一击,无能的政府竟要靠一介书生曾国藩组织的民间团练保卫,得以苟延残喘。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严酷专制的帝王培植并得意于听话的顺民,却不知在国家危亡时刻,这些骨头被捏软的奴才怎可陡然强硬。和平与战争,反抗与压迫,像仓鼠登圈,反复轮回。
到南京,必要游一游夫子庙和秦淮河。这一点和去杭州游西湖,到扬州游瘦西湖同理。作为文人这几处不去总是遗憾。所幸我多吃几年盐,借公差机会,私游去过,这三位绝世女子放在一处比较“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西湖,美在于山水景致,是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而扬州瘦西湖“一泓曲水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较之杭州西湖,另有一种清瘦雅丽的神韵,小家碧玉。秦淮河则全然不同,虽有朱自清的美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镇压,仍难掩一身脂粉气。两次来此,都在黄昏,游人如蚁,人在其中,如入蚁穴,喧嚣鼎沸,甚嚣尘上。周围小商品店一家连接一家,密如蜂巢。中国人多,有钱都想出来走走看看,大致景点都人多,拥来挤去一身臭汗,就没了兴致。
旧时南京,六朝古都,众多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聚集京城,江南贡院就设在秦淮河边,这是南方最大的科举考场,最多时可以容纳两万多人开考。大批有志青年怀揣理想来此,这些多是富家子弟,过去没有银行,得背着银子来。我的一位同学回忆,她大姑从四川黔江县到成都考试,仆人挑着两担银子和生活用品上路。
有钱聚集的地方旅店饭馆和歌妓尾随而来。“歌罢杨柳楼心月,舞低桃花扇底风”。青楼排列河流两岸,暖暖软软的香风中,多是笑脸迎人的谄媚。书生涉世不深,又远离家人,少了家庭的控制,自难抵御香风软语,繁花歌舞的诱惑,你情我愿,演绎了许多凄美的爱情故事。其中最为著名要数媚香楼里的李香君。我知道李香君是因了电影《桃花扇》王丹凤扮演的李香君,美丽聪慧,文房皆通,面对国破家亡她大义凛然,忠君爱国。文人组织“复社”领袖书生侯朝宗,因痛斥奸臣阮大铖,为秦淮名姬李香君所爱慕;侯题诗扇上赠与香君作定情物;八年后,几经反乱香君见到侯朝宗已变节投清时,严词斥责,撕碎桃花扇,拒绝见侯朝宗,入庵隐居。南京人把她和秦淮八艳一起的画像刻在秦淮河边,把她视为南京人的骄傲,专门在秦淮河边开了李香君纪念馆。受电影的误导,南京人夸大了她的忠贞和爱国情怀,也许出于旅游宣传的需要。真实的李香君后来做了候朝宗的小妾,客死他乡。山河破碎,男人都无力挽回,怎可指望一名歌妓坚守,不过是一种文人赋予的理想罢了。
本想乘游船游秦淮河,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站在桥上向下一看,船全是电动的,突突开的很快,人声嘈杂,全然听不到丝竹之音,了无情调,于是转变念头穿过乌衣巷,步行去人较少的老门东。乌衣巷因东晋时以王导、谢安两大家族居住于此地而出名,又因“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而增色。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乌衣巷逼仄窄小,名不符实,可能谢安宅里别有洞天吧。天色向晚,故居已关门谢客,无缘得见真容。听说徐达的府邸瞻园也不错,被誉为“金陵第一园。是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的府邸。徐达南征北战,打下了明朝半个江山。朱元璋赞他“万里长城”,他的女儿全部嫁给了朱元璋的儿子,其中一女贵为朱棣的皇后。老子打天下,儿女享天下,这是历代王朝的惯例。瞻园为徐达后人扩建。原计划参观,说是八十年代重新修建。遂没去。我一向反感假文物古迹。
从乌衣巷出来,拐向老门东。经过改造的老门东,街市宽了许多,两边多为饭馆,也没夫子庙那么多杂乱的小摊。店内灯火辉煌,人影彤彤,门前红灯笼高悬,灯光打出的旋转字幕投射在地下,有种梦幻般的炫目感。天已黑透,行人稀少,且行且赏。蓦然间看见骏惠书店的门牌立在一座石门楼前。这是一座三进庭院的二层徽派建筑,古意盎然,正门入口处的一排读书亭正对着明城墙,仿佛是一种文化上的传承与呼应。这是南京最美的书店。书籍的摆放一架到顶,格局庄严。听说书店定期开展学术交流,主题演讲、主题论坛等,大名鼎鼎的导演冯小刚曾来此参观。前台开辟出明信片、书签、相册以及手绘地图等形式展示出南京的美,还引入瓷器、香立、木制镂空书签等产品,二楼还兼买手工艺品。书店创始人钱晓华说要用工匠精神把骏惠书屋嵌入历史文化街区。在我认为,无非是市场逼迫下的曲线救国。上海的钟书阁,思南书店也都辅以卖咖啡,维持书店正常运营。毕竟人要赚钱生活啊。
这座老宅有六百多年历史了,一砖一瓦,一雕花一古木,都来自从遥远的江西婺源,按原貌复原。我小心登陡峭的木梯上至二楼,夜己晚,二搂没人,走廊里雕花繁复精致窗扇半开着,黄暗的光筛在墙面,影影瞳瞳,踩着木地板吱嘎吱嘎,蓦然回首,似乎有一袭大襟滚花长裙的女子临窗而坐,神情厌倦,目光涣散。若不是望见一楼大厅流动的人,真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梦。
出书店漫无目的游荡,路至尽头,眼前蓦然耸着青砖城墙。厚重巍峨的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像一架巨大的铁铧犁,将岁月翻成两半儿,一半儿在城里,一半儿在城外。城墙上空没有月,几颗小星离城墙近,离我们远。回望来路,青石板上有一层水似的凉薄。街巷小搂流水,城墙高门星空,似曾相识如梦如幻。
城墙为何没垛口?
旁边一位大哥接话,垛口都是朝着城外的,这是城里。
我笑了,为自己的无知。
城墙好高呀。
是啊,有二十米高呢。古人垒这么高的墙真不容易。这一段是明城墙的中华门,朱元璋听了学士朱“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战略,开始在南京修筑高墙。
他人热情,似乎对城墙的历史很熟悉,我和他在城墙下聊了一会。他的父亲是南下的军人。他说他是南京名副其实的解放二代,家就在老门东的后面,他每天晚上沿着城墙散步。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军占领总统府,冲上门楼拔掉青天白日旗的画面也许在他大脑反复演义,城墙般坚固。他是南京城理所当然的主人。
第二天早上,去拜谒明孝陵。南京最出名的陵墓应该是中山陵和孝陵。上回来南京去了中山陵,没赶得及去孝陵,这回算是补了缺憾。孝陵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陵,树木葱茏,神道左右分立着四位文武官员,石雕工法精细栩栩如生。听说大炼钢铁时,把陵园里的树木都砍了炼钢铁,文革期间孝陵又遭破坏,树木是新栽的,石人是不是从前的就不知道了。孝陵是中国为数不多没被盗掘的,算是幸运。明朝夹在蒙古和满族建立的王朝之间,和平了二百多年,远离战争阴影时间久了,像鱼没有天敌,身心都麻木了,当然经不住努尔哈赤的铁骑与土炮。
几遭破坏,祭拜用的大殿被烧毁了,几十个圆形石座贴在草地上,从沉重中解脱,带着历史的疤痕。新修的大殿里摆着明朝所有皇帝的简介。从朱元璋开始直到崇祯,一位一位的看过来。一个朝代,十六位皇帝,二百七十六年,皇帝大多短命,没有一人活过朱元璋,他公无不为着至尊的权力使尽了手段和阴谋,其中最狠的角儿是朱棣。他杀人可谓“大手笔”据说,“为了一点宫闱丑事一次诛杀宫女二千八百余,而且亲自监刑,亲眼看着这些无辜的少女一个一个凌迟处死。在夺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之后,凡建文帝的忠臣,遭凌迟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剥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烧了塞给本人吃的有之,将受刑者的儿子割了塞给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连九族已经到了极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最令人发指的是他对建文帝忠臣家属的处治,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杀光了,剩下的女眷则被没入教坊,由朱棣亲自派人监管着到军营做军妓,每日每人要被二十余条汉子糟蹋。监管人凡事直接请示朱棣,而朱棣也为此下了许多具体的诏令,指示要这些可怜人多多“转营”,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怀孕的,生下男孩做‘龟子’,女孩则‘长到大便是个淫贱材儿’,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门外著狗吃了。”这是多么变态的人性,这难道不是因为没有控制的权力无限膨胀的恶果吗?到了二十一世纪,居然还有人为专制王朝摇旗呐喊歌功颂德。忠臣被株杀,剩下的就是贪生怕死的奴才了。
浮生二百八十年,在我眼前,所有的锦色繁华和宫墙争斗,陡峭或温柔的内心,流动的血和闪亮的眼,那些快感呼出的气和悲苦垂下的泪……瘦成薄薄的一纸岁月,骨殖化为了尘土,人生啊,不过一场大梦,可是那无休无止的疯狂的欲望,仍然像毒蛇一样紧紧的缠绕蚀毒,众生的梦还在延续,也将会延续。
只有死亡是干净的。
那些不关心江山岁月的鸟儿,依然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地欢唱。
作家专栏栏目说明
作者简介:李佩红
李佩红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理事。在《人民日报》《读者》《中国作家》《光明日报》《西部》《绿洲》等报刊杂志累积发表散文、小说70多万字。其中,《记忆里起来的故乡》在《中国作家》杂志2012年第12期发表,《变迁》《老主任》等五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变迁》被《读者》和《年度优秀乡土文学》转载,入选高中语文阅读素材。报告文学《穿越塔克拉玛干》入选2014年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优秀作品年选。《老安羊碎杂汤》刊发2016年人民日报9月6日海外版,后被《人民周刊》第60期选编。2016年入选全国9+1高中联盟试卷。散文《杏花春醒入梦来》获得2016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题名奖,出版个人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