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晴,女,80后,天门人,网名棉花格格。做过销售,跟单员,文员,现在南方某小城务工,闲暇时喜欢码字自娱。
故乡的秋天
翻开日历,时令快到秋分,而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依旧闷热得令人窒息。它的四季只守着一层不变的一种颜色,满眼皆绿,而且是十分臃肿的绿。绝大部分时间都需要使用空调、风扇降温。浑浑噩噩里,总令人有一种特别的疑虑,春来了看不到百花争艳的胜景,秋到了享受不到一片金黄的喜悦。此刻的我,在电脑前怅然望向窗外的天空,思绪一路朝北,回到记忆里故乡江汉平原的秋天。
故乡的秋天,是稻谷和棉花的天下。整个原野,放眼望去,水田里稻浪起舞,一片金灿灿的海洋;旱田里千簇万簇的棉花,像冬雪与白云一样洁白耀眼。杲杲秋阳里,乡亲们在金波翻滚的稻浪中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在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嚓嚓嚓”声里,稻穗渐次成片倒下。而棉花田里的人们,忙碌的身影要么出现在晨光熹微的清晨,要么是暮色苍茫的傍晚。因为这两个时间有露水的滋润,采摘撮子花时,棉花上的枯叶不会粘到棉絮上。
秋天的菜园、果树已不像夏季那般披红挂绿、瓜果遍地,但也别有一番景象。南瓜滚圆,丝瓜窈窕,红薯姊妹亲热,总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说悄悄话。新种的萝卜、白菜勃勃生长,深绿浅翠,郁郁葱葱。有些人家的菜园里还挂着紫色秋茄子。秋茄子比夏天的茄子更加鲜嫩软绵,是穷家小户秋季的家常菜,十分下饭开胃,只要端上桌,孩子们便两眼放光。房前屋后的枣树,青涩的枣子在我们望眼欲穿的盼望中,终于褪去春装,着上红衫。每到星期天的早上,母亲便朝枣树打上几竹篙,我们蹲坐在地上边吃边捡。枣树下的阳光与欢笑至今仍在我的心海里荡漾。
秋天不仅有几场“枣树雨”牵动着我们的心,吸引我们这些孩子的,还有一畴畴青纱帐般的甘蔗地。
故乡的甘蔗和其它地方粗粗壮壮的甘蔗比起来,应该是甘蔗家族中的小家碧玉了,除了皮色不一样外,它们要纤细秀气得多。我们常常钻进甘蔗林里,这根瞧瞧、那根比比,挑中一根满意的,便用脚往甘蔗蔸子上使劲一踹,随着咔嚓一响甘蔗便倒地了。倘若一次没有成功,便只好垂头丧气回家,找菜刀来帮忙。我们三下五除二撇掉甘蔗表面的叶子,往往来不及刮掉上面的黑灰,便塞进嘴巴,用牙齿剥皮咬茎,鼓着腮帮子大咀大嚼起来。在一阵阵吱吱的脆响中唇齿留香、甘甜直入五脏六腑。牙巴骨嚼酸了、咬痛了,就当没事一样。家里的大人看见了便指着我们沾满了黑灰的嘴角,揶揄道:“真是个好吃佬,枪(像)麻猫虎子。”那时候的甘蔗,家家户户都种得多,是整个秋天可以岔着嘴巴吃的美味。特别是甘蔗蔸子,硬得很,但甜得饱满,往往要咬牙切齿用尽吃奶的力气,畅快淋漓,大快朵颐。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除了美食,当然还有劳作。种田好帮手耕牛们到了它们最辛苦的季节。男人们甩响牛鞭,如同与自己的熟人聊天一样,喊着抑扬顿挫的俚语与号子,指挥着耕牛,或翻耕着刚刚收割的农田,或拉着板车搬运杂物,或是拖着石滚碾粱辗稻。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秋雨来临前,抢种小麦、油菜,是乡亲们相对紧张的时刻,家家的壮劳力赶着耕牛,一遍又一遍的在地里深耕细作,寄托着庄稼人对来年丰收的期盼。牛这般辛苦,大家都格外爱惜,个别家庭对牛的保护,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家庭成员。牛的喂养除了冬季在牛栏里吃干草外,其它季节都是要到野外放牧的。放学归来的孩子放下书包,骑上牛背就由书童变成牧童了。我便是那曾经的小小牧童之一。牛与人的默契,心有灵犀,让我早早体会到了生命的神奇与爱的含义。
对比春夏秋三季的放牧生活,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秋天放牛了。因为在这个季节我可以一边放牛,一边采摘菊花编织花环。家乡的菊花,被人们随口唤作“野菊花”,是菊花品种里的野孩子。不是嫁接与培育出来的,相对比较瘦小。虽然它们没有千姿百态的形状,却十分团结友爱。一个个黄色的小身子簇拥在一起,给原野上所有的沟沟坎坎都披上“黄金甲”,向人们展示着自己蓬勃旺盛,野性十足的生命力,宁静中充满了向上的力量。阵阵微风掠过,野菊浓郁的香味混和在浅浅的稻香中,令人心旷神怡。我们把一支支小小的菊花摘下来,缠绕成一个个圆圈,戴在头上、款在手臂上、挂在牛角上,开心极了。
编腻了花在心目中想象的样子,我们也去采摘路边上的“黄菇娘”来玩耍。“黄菇娘”也称“灯笼草”,属茄科植物。在其它的季节一点也不显眼,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几场秋风秋雨后,它们枝叶上的小灯笼由绿色变成了黄色,我们才突然意识到“黄菇娘”长大了。一个个“黄菇娘”们羞涩得很,一张张浅黄色的面纱把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把那面纱一点点剥开,终于露出它们亮晶晶、圆溜溜的黄色身躯来。它们大小跟红枣差不多,只是要圆润得多。女孩们采摘“黄菇娘”只是为了享受几分“晴雯撕扇”般的快感,调皮的男孩把它们当球抛,或是用来打小人仗。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野菊花可以泡茶喝,清肝明目;而“黄菇娘”是营养保健的“草本水果”,比“红菇娘”更有药用价值。目前售卖的价格,足以让平民百姓望而怯步,真后悔小时候的“暴殄天物”!
中秋节是秋天里最盛大节日,也是我们孩提时代最向往的时光。这一天农事再忙,主妇们都要上集市买月饼、割猪肉。条件好的人家,还可以吃上板粟烧仔鸡、粉丝煨鸡汤。我记得大多数中秋节,都有一轮银镜般的月亮悬在空中,溶溶月色下,蟋蟀在举办音乐会;篱笆上的木槿花,楚楚动人地闭了眼想着心事;秋栀子花,个个举着雪白的小脑袋,在绿叶丛中眺望着。而这一天的晚上,村子里的大人们是顾不上赏月的,婆娑月影里,他们不是就着月光在廊檐下剥棉花,就是在禾场上打谷搂草。这一天的事情再多再累,也有意不叫自己的孩子们帮忙。我们孩子们洗好澡后拿着一块月饼,靸着鞋子穿过来、跑过去,比以前更“野”了……大人们并不责怪我们。他们的表情是那么的祥和与满足。
现在离开了故乡,中秋节这天的美食虽然比过去丰盛得多,我们却再也吃不出从前的味道了;只能望着天上的明月,和远方的亲人们在网络里虚拟“团圆”,聊慰思念。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总是在离开之后,才懂得什么是故乡,总是在他乡的秋天,才会回忆起故乡的秋天。
今天回想起故乡的秋天,我的脑海中总是萦绕着这样一个场景:黄昏时分,我伫立在阡陌上,轻飘飘的云朵悠然地浮在空中,金色的稻浪随风荡漾,虫鸣犬吠在耳边错落成天然交响。而在村子的上方,炊烟袅袅、归鸟群群。远方的落日像一枚硕大、熟透的火红大桔子,弥漫成半天霞光,然后慢慢地下沉、下沉……
此刻的我,依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当时的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在那流光溢彩的锦云里伶伶俐俐地涤荡,是那么的飘逸与舒畅……
儿时故乡的秋天是回不去了。它在现实中变得越来越暗淡、越来越遥远。近些年在城镇化的步伐里,在一片片似乎永远无法竣工的厂房或楼盘周围,良田变成了荒草地。一栋栋钢筋水泥的房屋前,只有老人和小孩在孤独地守望。土地不再是农民归属感的象征,他们的肉体与灵魂,飘在一个盛世的大梦里。我记忆里的野菊花与黄菇娘没有了,我儿时那清澈澄明的秋天也就消失了。
惟有昔时故乡的秋天,仍会氤氲成斑斓的梦,慰藉着他乡游子的神魂,在这个静谧的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