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高明昌
一
新楼房造好了,也装修好了,只待一个良辰吉日,搬新家。
前段时间,母亲突然走不动路了,就去医院里看了病,住院了,九天后出院,住在城里的大女儿家养病,住了一个月,病养好了,母亲就嚷着回家。
母亲回家了,小女儿从场地奔了出来,帮着母亲拿这拿那。
母亲老泪纵横,医院不是家,大女儿的家是大女儿的家,最好的家,在老家。
母亲的房间安排在底楼,最向阳的南边,张眼就能看见场地,看见路人,也能看见阳光。母亲笑笑说:这里好。
女儿领着母亲参观了厨房,再参观了厕所,叮嘱母亲如何开,如何关。母亲一边看,一边说,就是太先进了,怕是记不住。
母亲看了一下床铺,问女儿,你们住哪儿?女儿说,你只管自己住适意就是了呀!
母亲嗯嗯几声,突然感觉自己多问了,到了新楼房里,谁住哪儿,谁不住哪儿,已经与她无关,母亲这才知道,现在住的家,不是过去的那个家。
二
过去的家是一座两层高的楼房,还有三间平房——这是母亲与父亲造的房子。
一年前的八月中旬,这些房子拆掉了。拆房的师傅说,这幢楼房的钢筋太粗了,水泥标号太高了,他们拆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拆好。他们问我,你父亲为什么将楼房造得这么牢固?我回答不出,但隐约感觉:这里面可能隐喻着什么。
楼房的底楼靠东的第一间,是父母的卧房。二楼东面第一间是我的,这是母亲按照乡下礼数给儿子的,我的。
新楼房造好后,原地方将矗立起三幢楼房。一户变三户,一家变三家。母亲知道,这是机会,机会要留给儿女们。
母亲总是东望望,西摸摸。看着散落的客堂后窗对我说,这木窗有一百年辰光了,为啥不要?我说,今后都铝合金了,木窗是不用的,母亲就没有话了。
也从那天起,隶属于母亲户主的房子将不复存在。
三
母亲对我说,从这个礼拜起,你打电话给孩子们,叫他们别来老家了。
是的,别来老家,老家连烧饭、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老家已经没有家。
母亲去镇上住进了小女儿家,三天后不愿意去了。她要去喂狗、喂鸡鸭,自己没有了住处,与狗鸡鸭没有关系,狗鸡鸭要吃饭,狗要生仔,鸡鸭要生蛋的。
我们在叔叔家的小平房里收拾出了一间房子,让母亲住了进来。我们安慰母亲,请母亲艰苦一年。母亲说不碍事,反正很快的。
以前的老家,周末的中午、傍晚,客堂里,灶膛的火光照亮着每一个人的面堂,锅盖的烟气缭绕在每个人的身旁,烟气响着,像在唱一首动人的歌——我们总是有两桌的人,围绕着桌台,围绕着母亲,说着话,吃着菜,聊着生活。
村上所有人家都羡慕,说母亲的子女、孙辈喜欢老家。母亲笑笑,是的,他们喜欢老家。
那时候,老家是母亲的老家,也是大家的老家。
四
我一周几次要去看母亲的,母亲在哪儿,老家在哪儿,但哪儿都不如那儿。
刚端起饭碗,周雪莹婶母来了,婶母是来看老娘的。我说婶母坐,婶母说,地方小了,立着好。婶母安慰说,那个新房子很快就造好的,苦一时,甜一世。婶母还在安慰。
嬢嬢菊仙也来母亲的住处闲聊,弟弟,今后你母亲住谁家?我说,当然住我家,我是儿子,不过——我们姊妹几个随便的,最小个提出来住她家,因为住在我家,晚上仍旧是母亲一个人,住在小姊妹家,晚上可以有人说说话,谈谈事。
嬢嬢说,对的,这个主意好,人老了,最怕孤独,小姊妹陪着更好,就是——。
“就是”后面的话,嬢嬢没有说,没有说好,我理解了。
母亲听着,一脸的迷惑,老地方的房间没有了,自己反而像是一只皮球,虽然我们没有把母亲当作皮球,但事实是有点踢东踢西的味道。母亲笑着:有地方困觉就对了。
五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小姊妹告诉我,母亲的听力下降突快,而且有点木知木觉,要我带母亲去看看,我照着做了,结果各种化验单显示,关键性指标都在好转。
好转是好事,但母亲确实有点木然,到底什么地方出现纰漏,我实在吃不准。
我必须多去观察母亲。
有一日,我悄悄地来到新楼房,刚到场门口,就看见母亲在我那幢楼房的前面呆呆地站着,像是要看透墙壁的一样,一动也不动,像一尊灰色的大理石。
我知道,这个地方原先有她的房间,那里她和父亲住了几十年,父亲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现在一个人的房间也没有了,取代的是三幢新的楼房,新楼房的房间多了好几间,但严格地说,没有一间算是母亲的。
母亲见我来了,浅浅一笑说,走过的人都讲这楼房造得好。
母亲还在感叹:老古话,一代还一代,你爷爷的房子到你爸手里也没有了,成了我和你爸的房子,现在是到了我应该把房子交到你和你姊妹手里的时候了。
啊,通情达理,她的名字叫母亲——我落泪了。我落泪还有另一个原因,几十年后,我是否像母亲一样爽朗呢?
高明昌,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家。出版散文集:《鲜花开在远方》《你是我今生的宝藏》《轮》《等一块云走过》《最近的村庄,最远的姑娘》。散文散见于《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劳动报》等。